這一日的天色不怎麼明朗, 昏暗暗見不著半點太陽。吹鑼打鼓的隊伍撒著紙錢,紮了一溜的紙人宮殿, 熱熱鬨鬨往前去,瞧見的百姓無不避讓,生怕沾上了晦氣。
“這誰家做的喪事?”
“這不杜家嗎?杜家那個獨苗苗死了。”
圍觀人納罕,“獨苗苗不在了?那這會兒哭的這個……”
有了解府中事的人小聲說:“這是旁支, 論理,倒算是那死的杜家老爺的遠方堂哥。”
騎在馬上哭的是個發福的老爺, 跟平日裡出來的杜老爺形象大不一樣, 臉上肉微微顫著。圍著的人向後一看,瞥見他身後還有幾個披麻戴孝的, “這都是來送棺的?不是說杜家香火不旺?”
瞧著年輕小輩倒還挺多。
“你知道什麼,”那人與他道, “這都不是那已故的杜老爺的孩子……這全是這新的杜老爺的呢。”
提問之人這才恍然。
坊間關於原杜老爺的故事極多,說的最多的還是他那一段情史。當年杜老爺於廟中上香, 一眼瞥見不知何家小姐麵紗被風輕揚,露出一張半遮半掩的芙蓉麵——那當真是一見傾心, 回去後便為這段相思大病一場。
奇異的是, 那家小姐歸家後, 居然也同時犯了熱症。兩家分頭求醫, 最終求著了同一位民間高人, 給他們開了方子。方子倒也簡單,把兩人抬一處,放在房裡十天十夜便是。
兩家人起初還不信, 後頭眼看著這病越發重了,不得不死馬當活馬醫。誰知不過三日,兩人便漸漸轉醒,十日後回轉如初,因此結了佳緣,成全了一段好事。
這原杜老爺也是個重情重義的,府裡頭隻有這一位發妻,再無旁人。大婚三年,得了一個如寶似玉的公子,如今不過五六歲年紀。
哪知道天不容有情人,竟是一場大病先撒手人寰,留得孀妻弱子,無人照看。倒教旁支搶了先,在這府裡頭當了家做了主。
圍觀人想起這一段故事,便留神在那戴孝之人中去瞧年紀相仿的孩子,果然瞧見一男孩兒穿著白孝衣,遠比彆人悲慟。
再看那臉,小小年紀,已然是十分玲瓏可愛,透著股玉雪聰明的勁兒。
“可惜了,”他不由得喃喃,“好好一位富家公子……”
之後,怕是再也富不起來了。
府中的新寡婦正坐在床頭哭。她那成了新主人的妯娌陪著她,先前還說些好話,後頭便溫聲細語說起另一事,“弟媳也不必擔憂,你如今正是好年紀,難道還怕一輩子困死在這府裡?”
寡婦聽了這話,揣摩其意,眉頭不禁微蹙。
她強忍不耐,說:“嫂子這話,從何處說起?”
“能從何處說起?”妯娌孫氏掩嘴而笑,“弟媳,你這樣的好相貌,本不該在這府裡頭耽誤年華的。如今這有了機會,何不再尋個好人家?我和你哥哥風風光光給你備一份嫁妝,如何?”
寡婦柳眉倒豎,欲要張嘴便罵,又想起自己娘家人早亡,竟然沒有能給她撐腰做主的。如今她們孤兒寡母,府裡頭內內外外又都被孫氏的人把守著,受的氣也隻能憑白受著,申冤都無處訴。
她幾乎咬碎了牙,卻也不得掀桌,隻道:“先夫屍骨未寒……”
孫氏笑道:“所以這是後話麼。弟媳你不替旁人想,也該替你親兒想想才是。”
寡婦愈發無可奈何,被這話氣的幾乎仰麵大哭。待到兒子守孝回來,她攬著孩子,心知這之後許多年定然不會好過——她尚且能為著先情一道撒手而去,隻是這孩子如何?
難道就留在這兒,給那一對狼心狗肺的人嗟磨?!
她越想越心如死灰,欲要一頭撞死以保清白,又恐怕留下小兒無人照看。最終含了淚,將那壓箱底的金塊挑出兩塊來,欲哄著孩子與她一道吃,母子兩人一同死了,也比留在這兒受人欺辱的好。
孩子尚且年幼,雖然已啟蒙,到底懵懵懂懂。抱著她喊了一句“母親”,還問她:“母親可還是難過?”
寡婦兩眼淌淚,下不去手了。她終於沉沉歎了一聲,哄道:“無事。你且先去睡。”
小兒本不想獨自拋下母親休息,但他年小體虛,白日裡又跪了大半日,精神早已不濟,雖是在旁強撐著,不過半晌功夫,便沉沉睡去。寡婦見他睡了,方才獨自梳妝打扮坐到了梳妝台前,換了當日成親那一身婚服,插了先夫親手為她打的簪子。
她於鏡前理完妝,哽咽念道:“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隨即狠下心,將金塊死命朝著喉嚨中一塞,強咽下去。不知多久後雙眼一閉,沉沉睡於這梳妝台上,額頭撞翻了胭脂盒,再也不曾醒來。
等孩子再睜開眼時,已然無父無母、孑然一身。
他的遠方叔父對他並不上心,如今還在孝期中,他們卻已經開了葷。孩子獨自不吃,整日裡隻跑到小院子裡獨自蹲著,沒兩日便餓的麵頰消瘦,也沒人為他送飯。
倒是先前受他照拂的下人,偷偷將饅頭揣在衣袖裡給他帶過來,權當是一頓飯。
幾日後,忽然有仙人降臨此處,說是這其中有他的機緣,要於此處收幾個弟子。
凡人皆想修仙,修仙之人長年永壽,麵容不改,法力非常,連當今皇帝亦是十分推崇。幾家仙門中子弟下凡塵來,都被百姓稱為活神仙。
如今,活神仙卻來了這裡,言明要收徒。
這是何等罕見的好事!
家家戶戶都將自己的孩子向活神仙那裡帶,新的杜老爺自然也不例外。他房中姬妾多,孩子也不少,加起來有七八個,總有一個能讓神仙看得上眼的。
那些仙門弟子帶了探靈石來,隻讓有意報名之人將石頭握在手中,能使其亮光的,便是有根骨,這才能去山中做個外門弟子。這城裡幾百個孩子,也不過兩三個有仙緣,隻是那光極淡,近乎看不見。
幾個弟子大失所望,轉念一想,能尋到一兩個也算是不錯,興致缺缺要將石頭收起來。
“還有誰試?”
杜老爺趕緊推自己兒子,“去去去,還不快上!”
大兒子杜強率先走上前,將手放置在石頭上,攥緊了。霎時間,有極明亮的白光自其中閃出來,泛著淡淡的藍色,仙門弟子都是一喜。
這居然是個有靈根的!
中間為首的那個弟子頷首,難得說:“不錯,不錯。你在此道上很有悟性。”
想及他與自己同是水係靈根,那態度未免又親和了幾分,“站後麵來。”
杜強麵上難掩得意,杜老爺也與有榮焉,瞧著他站在了仙門弟子的身後。
弟子又說:“還有誰試?”
從人群中又響起一道聲音,還稚嫩的很,說:“我。”
眾人儘皆側目,瞧見那裡頭擠出來個孩子,才想起來這是原杜老爺留下來的獨子。這獨子年紀小,可興許是父母都已亡故的緣故,說話卻像是個大人,“敢問各位神仙,我可否一試?”
杜老爺眉頭一蹙,倒笑了。他伸手要去抱孩子,邊抱邊道:“這是我侄兒,不懂事,還太小——”
孩子有些心急,他自知是不能一直待在杜府的,隻怕杜老爺容不得他成人。如今好容易覷著了空隙跑出來,也顧不得杜老爺一個勁兒掐他,急切道:“我雖然小,但仰慕神仙大人已有許久,請大人準許我一試!”
中間有女修,瞧見他那張臉,生的倒是十分精巧,全然不像一般的凡人那樣形貌平凡。她動了些惻隱之心,便道:“你來。”
仙人已經發話,杜老爺阻攔不得,隻好把人放開。孩子朝著那石頭走去,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把石頭握緊了。
一秒,兩秒,三秒。
小半炷香的時間過去了,石頭還是一點動靜也沒,仍舊灰沉沉的。
杜老爺忙道:“彆鬨了,還不快回來!”
孩子隱隱有些喪氣,咬緊了牙,仍然不願鬆手。女修也搖搖頭,告訴他:“此道不通,你於這道上沒有天賦。”
孩子沒聽進這話,反倒說:“我命是由我的,難道是由天賦的嗎?”
這話,竟然說的女修一愣。再去看這孩子時,神色也不禁變了。
他們修仙一途,其實靠的並非是天,更是與天道相搏——這孩子其實很有修仙人的氣魄,隻是可惜沒靈根,連仙緣也沒有一星半點,怕是連他們山上的登仙梯都過不去。
杜強的臉上帶了點譏笑,站在後頭居高臨下看著。
女修欲要再說,忽然聽見腰間環佩撞擊,叮當作響,長劍儘皆錚鳴。再看天邊,不知何時有仙鶴自遠方而來,驚得她倒吸一口氣,忙行禮。
“師叔祖在上!”
仙門弟子都惶恐垂首,誰也不知,到底是什麼,竟然將閉關了幾百年的師叔祖請出來了。他們彼此換著目光,卻見那白鶴上一人白衣飄拂,淡然於空中下望,緩緩落於地上。
仙樂之聲不絕於耳,漫天皆是雲霞。
滿城百姓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異象,幾乎以為是真神仙下凡,都垂頭叩首大呼神仙。唯獨手還握著探靈石的孩子不曾動,他呆呆站著,隻望著這仙人。
仙人當真是氣魄非凡,可在他眼裡,似乎又比常人眼中更多了幾分俊美。尤其那眉上一點痣,輕輕淺淺的,沒來由讓他覺著親近。
他怔怔看了許久,忽聽仙人問他:“你可信這石頭?”
孩子恍然清醒,答:“不信。”
仙人又問:“你可信命?”
孩子仍舊搖頭,答:“不信。”
女修惶惶然,隻詫異地望著師叔祖,不知他為何心血來潮要與凡間一小兒說這樣多的話。師叔祖沉默良久,忽的道:“你我有緣。”
孩子一愣,女修也驚了,道:“師叔祖!”
那人站立於仙鶴之上,並不曾望她一眼。他隻撩開衣擺,自那鶴上緩步走下,旋即衝著這孩子伸出了一隻手。
那手光潔如玉,遠比孩童的手要修長許多。
“你可願跟隨於我?”
……
靈霄派的師叔祖就這麼給自己尋了個徒弟。
起初,靈霄派各弟子都極不能理解。他們也不是不讚成師叔祖收徒,隻是就算是收,通常選的也是十三四的少年少女——像這樣直接選五六歲的,那當真是沒見過。
畢竟,是來這兒修仙的,不是來這兒被人喂飯的。
更彆說一沒靈根二沒天分,帶上來到底圖什麼?
總不能圖人家長得好吧?
師叔祖也沒與他們解釋,依照他的身份,也著實不需要解釋什麼。如今的靈霄派掌門,也得恭恭敬敬喊他一句師叔祖,自然不會為難於他。況且他獨居一山,把他那新的小徒弟一同帶到山上去,許多年來,連麵都沒在眾人麵前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