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琮雖非我親生,可我待他,與我親生的兒子沒什麼兩樣,有我在,他的皇位,沒人能搶得走。”
“他的生母,已故田皇後,生前咎由自取,隻是她到底是小琮的生母,小琮聰慧,有帝王之才,隻是幼小失母,性情陰戾,我死以後,你將他生母的死也結到我頭上,從此這案子便了了。”
“阿瑛雖然活著,我卻不知道他在哪裡,不過想必也是在極遙遠偏僻的地方,由人守著,我的死訊,他大概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如果他知道了,你將這個給他。”李敘說著便從懷裡掏出一枚玉佩來,是那枚雙鴛玉佩,並一封信:“他看到這個,自會明白。”
賀蘭璧卻沒有接,隻認真地看著他,看了半晌,眼圈濕潤,蔥白的手指鮮嫩,抹去眼角淚痕:“我竟不知,你竟真的一心求死。”
她沉默了一會,說:“你自己親手交給他吧。我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太子哥哥。我欠他的。”
她成了人上人,替賀蘭家平反,替蕭家平反,卻不能替周瑛平反,周瑛已經“死”了,便隻能永遠死了,無名無姓,活在最偏僻無人知的地方,□□中度過一生。
權力鬥爭,從來都這麼殘忍,心不夠狠,又怎麼能成為人上人。可人若隻為權力活著,豈不是又成了權欲的奴隸。
“你死了,我一點也不心痛,我隻心痛太子哥哥,他這輩子太苦了……好好活著吧,像你說的,能活,還是要活著。跟著他隱姓埋名,遠遠地走吧。 ”賀蘭璧走到牢房門口,頭也不回地說:“趁著我沒有後悔,今夜就走,城外九裡勞勞亭,他在等你。我給他自由,也給你自由。”
李敘一怔。
九裡,九裡。
周瑛在等他。
他隻需要走九裡,便能見到他。
賀蘭璧身邊跟著的心腹太監走了以後突然又跑了回來,跪地給他磕了個頭,急道:“大人,您曾救過奴才的命,奴才冒死說一句,您就聽了太後娘娘的話,走吧,再不走,您就真的活不成了。聖上已經決意要殺您!”
當今聖上,周琮,曾因要不要處死李敘,跟太後起過爭執。李敘媚惑先帝的流言到處都是,加上他的惡名,周琮早就對他深惡痛絕。
他覺得實在嘲諷,聖上已經起了殺心,李敘卻還想著為了他的江山穩固獻出自己,他著急地四下看了一眼,見有侍衛進來,爬起來趕緊就跑了。
隻留下李敘愣在當地。
隨即便笑了一聲,笑容轉瞬又逝,隻剩下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一輛馬車在深夜緩緩駛出皇宮,賀蘭璧站在城樓上,看著馬車駛出宮門。
趕車的長安有些緊張和興奮地說:“大人,咱們出宮了!”
李敘挑起簾子,朝後頭看了一眼,夜色裡看,那皇宮高牆格外肅穆威嚴。
長安欣喜地說:“我都嚇壞了,沒想到太後和聖上竟然放咱們出來了,您看到車子裡的食盒了麼,那都是聖上專門讓我給您帶的您最喜歡吃的栗子糕,還給您準備了好多吃食。這天牢裡的夥食,肯定差的很,您這些天都沒吃好吧?您要是覺得餓,就吃一些。”
李敘 看著那一盤子美酒佳肴,還有他最愛的栗子糕。
長安也很感動,說:“您的苦心,聖上都記著呢,彆看他年紀小,什麼都懂。他也是在您眼皮子底下長大的。”
天色微亮的時候,馬車到了郊外,長安掀著簾子探頭看:“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前頭就是大名鼎鼎的勞勞亭了!”
“停車。”李敘忽然說。
長安愣了一下,馬車便停了下來,李敘坐在馬車裡,靜靜地坐了好一會。
長達將近半分鐘的靜默,沒有半分表情,然後便挑開簾子,朝勞勞亭的方向看去。
勞勞亭,建在河岸邊,從京城往西走,大半都要路過這裡,便成了送彆之地。如今隔著樹林和一條河,隱隱約約看到一個頎長的身影。
那人是周瑛。
是周瑛。
十多年沒有見過的周瑛。
這一次,沒有人騙他,周瑛的確還活著。
活著,很好,能不死,就要好好活著。
馬車朝著來時的方向折了回去,就在一條林間小路上,被一群騎著高頭大馬的男人攔住了去路。
“彆怕。”李敘輕聲安慰長安,然後從馬車上下來。
城門口,第一縷陽光升起來的時候,一匹高頭大馬突然瘋了一樣地闖到了街道上,出城的路人紛紛驚呼避讓到一邊,隻見那馬身上套著跟繩子,繩子後頭拖著一個人。
那人頭發全白,滿身血汙,在青石路上留下一道血痕,像是個死人。
人群還沒有從驚嚇中回過神來,就見一個十幾歲的,極瘦弱的少年哀嚎著在後頭追。
深宮大內,賀蘭璧赤著腳,頭發散亂地奔跑在宮廷內的長廊上,腳踩在木地板上咚咚作響,她一直跑到了皇帝的寢殿,周琮猛地起身,賀蘭璧“啪”地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臉上。
周琮愣了一下,隨即便笑了起來,抹了一下嘴角的血,十幾歲的小孩子,眼神卻極陰戾。
繩子斷了,瘋馬已經不知所蹤,唯有一個渾身是血的年輕男人躺在路上,幾個路人圍觀過來看,他的衣袍都爛了,麵目雖然都是血汙,眉眼依然能看出是個極好看的男人,他的嘴微微張了一下,嚇得圍觀的人立即退到了一邊。
一個嗓子都喊啞的少年突然衝了出來,哭著脫了自己的外袍將李敘蓋住。他將李敘抱起來,哭著伸手去抹李敘滿是血汙的臉,卻將他的臉抹的更臟,幾乎辨不出本來麵目了。
“誰來幫幫我……”長安聲音微弱,試了幾次,都沒能把李敘背起來,他覺得李敘就要死了。
他哭著看向圍觀的人:“你們誰來幫幫我,求求你們了。”
人群裡忽然走出一個青年男子來,那人留著青色胡茬,眉目卻極英俊清明,長安一把抓住他:“求求你幫幫我,我家大人還有氣,你救救他吧。”
那人倒是仁善,不由分說便將李敘背了起來。
李敘在奄奄一息之間,眼睛微微睜開,陽光照著他的臉,睫毛上也是血汙,背著他的那個人的臉,隱隱約約出現在他的視線裡。
他嘴唇動了動,似微笑,一片靜謐之中,長長地一聲呼吸出來,便再也沒有聲息,隻一滴眼淚掉落下來。
-----
那青年男子將李敘放到牛車上,探了探他的鼻息,看了長安一眼,搖搖頭。
長安大哭。
他從小便跟著李敘,最知道李敘的心願了。
想害李敘的人那麼多,隻怕那些人知道,便連屍首都不會留,李敘的仇家太多了,就像那些捅了李敘那麼多刀子的人。
他要讓這些人都找不到李敘的屍首,他要將他埋在最隱秘的地方。
還好那個好心人,幫著他挖了坑,陪他一起將李敘埋了。
聲名顯赫的李千歲,死了連張草席都沒有。
長安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頭,然後挖了一株野薔薇,種在了李敘的墳上。
“謝謝恩公了。”長安說。
“我不能送你進城了,我在這等人。”那男子說。
聲音也是極好聽的,穿的雖然是粗布衣裳,卻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貴氣。
長安給那人磕了一個頭。
“你家大人是誰,你也不報官,也不立碑。”
長安搖搖頭。
他要回京城去。他是個小太監,除了皇宮,也沒有彆的地方可以去。
如果他有運氣,他以後一步一步往上爬,說不定也能成為很厲害的人,他要為李敘立碑,上香火。
他走遠了,回頭看,見他的恩公從包袱裡拿出一套衣服來,將沾有血汙的衣服換了。
他肯定是在等很重要的人。
長安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和一塊玉佩來。
他還是認得些許字的,信封上沒寫名字,他也不知道要給誰去,他就將信拆開,隻見信上麵隻有幾個字,寫道:“來世今生,總會見你。”
他跟了李敘這麼多年,李敘身邊的內侍都跟著升了,就他沒有,李敘從來不提拔他,也不讓他乾事,可他知道,李敘很疼他。
他覺得好傷心,他的大人,到底沒能見上他想見的人。
音樂響了起來,李敘的生平在熒幕上一一閃現,初現時的清純動人,訣彆時的撕心裂肺,李千歲時期的張揚冷酷。濃墨重彩的一生過後,唯有薔薇花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