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凡心凝著笑容看顧拙言。
“怎麼?”顧拙言饒有興致地猜,“難道已經在國外領證了?”
沉默了幾秒,莊凡心擺擺手:“分了。”
顧拙言紳士地說:“我問錯話了,彆介意。”
“這有什麼……聊天嘛。”莊凡心毫不揶揄,還挺認真地八卦,“你和之前談的對象為什麼也分手了?”
顧拙言回答精妙:“那爭取這次好好的。”
“這次”指的是和溫麟。莊凡心聽懂了,他為彼此斟一杯茶,端起茶杯說:“我也沒什麼能幫忙的,這樣吧,加班肯定不會了。”
服務生進來幾次,見的場景是一室生春,相談甚歡,買單時還互相爭競了一會兒。
踩過長長的走廊,顧拙言和莊凡心一前一後,進電梯,電梯門鋥明,閉合後連頭發絲都能瞧個清楚。
顧拙言揣兜靠著牆,門中鏡像清晰,他忽然道:“你是不是長高了?”
莊凡心也盯著門:“177,這次可沒虛報。”可他和顧拙言的距離並未縮短,可見對方也長高了一點,“我還胖了。”
“胖了嗎?”顧拙言微微眯起眼睛,“還是挺瘦的。”
莊凡心胖了十斤,從肋骨分明、摸著硌手的過分瘦子,變成身形單薄的普通瘦子。降至一樓,他裹緊外套走出去,顧拙言落在後麵,和他始終保持一米遠的距離。
門口,負責泊車的服務生已經把車停好,看他們是兩個人,還幫忙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顧拙言停在車前,看見莊凡心被迅速凍紅的鼻尖兒,說:“北方夠冷吧,怎麼來的?”
莊凡心說:“打車。”
顧拙言利索道:“捎你一程?”
“那謝謝了。”莊凡心坐入副駕。門一關,他和顧拙言的距離頓時縮短,他有些迷茫地、機械地偏過頭,不知是因為暖風襲人,還是因為彆的什麼,四肢百骸升騰起一股麻痹的恍然。
“你住哪兒?”顧拙言問。
莊凡心答:“索菲酒店。”
顧拙言沒說什麼,隻手指敲了敲方向盤,途中靜得尷尬,不說笑也不熱聊,點開電台來點動靜,直接流瀉出一首張學友的老歌。
心慢慢疼,慢慢冷,慢慢等不到愛人……
誰專門為他點的似的。
顧拙言關掉,一路無言地馳騁到目的地,刹車熄火,啪嗒按開副駕駛的安全帶。人家都做到這份上了,不趕緊下車都像是耍無賴,莊凡心推開車門:“那——”
中控台上的手機一亮,溫麟剛下班,又給顧拙言發來一條道歉短信。莊凡心瞥見那屏幕,背景是一棵茂盛的榕樹,邦德在樹下立著。
那張照片是他拍的,沒想到顧拙言仍然在用。他問:“邦德現在……”
顧拙言答:“已經十一歲了。”
莊凡心說:“寶言也長大了吧。”
顧拙言道:“在念大學。”
“薛爺爺怎麼樣?”莊凡心問,“還住在榕城嗎?”
顧拙言說:“搬來和我爺爺一起住,年紀大了互相照應。”他嚴絲合縫地貼著椅背,“姥爺跟我說了,分手之前他勸過你,那時候壓力挺大的吧。”
莊凡心笑笑:“我那時候本來就沒什麼主見。其實跟誰都沒關係,再粉飾也沒用,事實就是我選擇了家庭和夢想,放棄了感情。”
顧拙言舔舔嘴唇:“不早了。”
“那,拜拜,開車小心。”莊凡心下了車,踩上堅實的地麵一步步走,繞過車頭時不敢看一眼擋風玻璃,咬著牙朝前,身後引擎未響,越安靜越叫他緊張。
他有些失神,老人離世,邦德變成一條老狗,顧寶言成為大姑娘,他們從少年長大成男人,這就是此間錯過的光陰。
顧拙言望著酒店大門,人來人往的,莊凡心已經進去了。
他窩在駕駛位上沒動,從煙盒裡掏出一支煙,點燃,用力地吸食了一大口。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嗆得直咳嗽,但沒有緩衝地一口接一口往嘴裡吸,一邊咳,一邊吞吐,一邊笑。
不好笑嗎?
莊凡心拋一句“彆來無恙”給他,實在是太好笑了。
心窩子被一刀紮透,豁著洞流著血,疼了記不清多久才凝結成疤,如今莊凡心這個劊子手卻對他說,無恙。
這一整晚,淡然的,平和的,顧拙言和莊凡心談笑風生,眉頭都不皺地敘舊,他們像老同學聚會,像同事應酬,大方得體得沒有半分瑕疵,誰也沒暴露丁點馬腳。
他們佯裝風平浪靜,問彼此的前任,問今後的打算,然而有些問題他們連碰都不敢碰。
莊凡心為什麼移情?
顧拙言後來去了哪裡念書?
珠寶公司那麼重要,為什麼又拋下回國?
真的會和溫麟好嗎?
回來多久,一年,三五年?
是否真如表現的這般,早已毫無芥蒂,早已忘卻愛恨,你我相見落座推杯換盞,一切翻了篇兒,合上了彼此這本書?!
顧拙言和莊凡心都不敢問,眼波相交融,各自溫柔禮貌,不經意間將舊事拔起卻精確地掌握著分寸。多一絲一毫,恐怕疤瘌崩裂,露出捂了十年的淋漓血肉。
顧拙言撚滅煙蒂,點燃第二支,他渾身的肌肉這才鬆緩下來。車廂內已經烏煙瘴氣,打開車門,對著冷風呼一口白煙,第三支,第四支,沒完沒了地抽。
套房的門外,莊凡心低頭在提包裡翻找房卡,手機,文件,隨身攜帶的口香糖眼藥水,纏成團的耳機線,唯獨摸不到房卡。
他越翻越急,臉都憋紅了,將所有東西傾倒在地上,跪在門外兩手不停地翻找。去哪兒了,明明塞在裡麵,為什麼找不到,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像個歇斯底裡的即將發病的瘋子。
啪嗒,眼淚滴落在手背。
莊凡心垂著頭,揚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