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死掉。”
顧拙言看到這四個字, 覆在鍵盤上的手倏地攥住了, 秀展出事那一晚, 在病床上,莊凡心夢囈的就是這句話。
博客裡,莊凡心在出國後、出事前保持著穩定的更新,他讚美霍普鑽石, 發表對紅寶石和尖晶石的切割意見,時常發布練習繪稿和寫生。
除此之外,莊凡心還記錄下陪伴爺爺治療的點滴, 一趟趟複診,每次都要在半路買熱狗吃, 給老人按摩身體,肱二頭肌日益發達, 推輪椅上坡進□□二,累得自己也心臟病了。沒有丁點消極抱怨,嘗的是辛苦, 表達出的卻是樂觀, 莊凡心在那段時間收獲了大批關注者。
每一篇日記的留言都很多, 大家喜歡他的藝術分享與才華,也喜歡他生動輕鬆的生活記錄。
那一年的六月, 顧拙言結束高二,八月份, 莊凡心為即將開始的大學生活做準備,他用中文發布了一句話——去年這個時候, 我認識了全世界最好的男孩兒。
有點矯情,有點爛俗,卻是筆畫字符裡都透著喜歡。
升入大學後,莊凡心對珠寶設計的分享更加專業、豐富,從每一篇日記的留言數量來看,那段時光是他大受歡迎,關注者最多的日子。
度過一學年,臨近期末,莊凡心從某天停止更新,有如人間蒸發。顧拙言知道,那時出事了,大量的留言關心他,催他重返博客,漸漸也有人發表不滿,認為他對關注者很不負責。
直到七月十九號,一切已經塵埃落定,莊凡心突然發布了一張圖片。
那是一幅橫版的油畫,像達芬奇《最後的晚餐》一樣,一片花園裡,十二個孩子坐在長桌前,表情呆滯木訥,桌上的飲料打翻著,糕點塗著黑色的醬料,桌布垂下的一角被惡犬狠狠叼著。每一枝鮮花都垂著頭,草坪露出棕色的泥土,像一片冒著臭氣的沼澤。
留言裡,許多人直言討厭這幅畫,有人問,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莊凡心隻回複了那一條,他說,這他媽是我的生活。
又是半個多月的空白,顧拙言推算時間,莊凡心應該在住院治療了。
這次莊凡心發了那句“我想死掉”。自那之後,他的每一篇日記都在淩晨三至五點更新,再沒有關於畫、藝術、珠寶設計的任何內容,留言由讚美更迭為指責,他的關注者也減少了一大半。
“下雨了,很冷,我趴在被子裡不敢動彈。醫生今天給我做練習,落下一支筆,我偷偷藏起來在水果上畫畫,畫得那麼歪,真奇怪,我四歲畫畫時手就很穩了。”
“我假裝睡覺,等老爸回去再睜開眼睛,我好像什麼都不會了,隻擅長假裝睡覺,可是很煩,我不想假裝,我想真的睡過去再也不要醒來。”
“又到聖誕節了,外麵一定很熱鬨,但是這裡沒有人說聖誕快樂,因為這裡沒有快樂的人。我溜出病房跑去花園,在牆角躲著,那兒隻有一盞燈,很暗,護士找到我的時候拚命哄我回去。我不能走啊,我在等人,我一整天沒有吃東西,想吃他給我的生日蛋糕……我被送回病房,我什麼都沒有了。”
“他去哪裡念書了,不知道是否和以前一樣用功,我經常想,怎麼那麼愛學習啊,有時候忙著做題都不看我一眼,可有時候上課卻不聽講,總盯著我看,我都知道。”
“割腕自殺,失敗。”
“他放寒假了吧,過年會不會長胖一點?長高了嗎?今天醫生鼓勵我許個新年願望,看得出來他沒期待我會配合,但是我認真地許了。我希望顧拙言平安快樂,認識一個更好的男孩兒,優秀健康熱情真誠,全心全意地愛他。再不是我,我充滿了藥味兒,帶著疤,整宿不睡覺,我一點都不配了,我是個可憐的混蛋。”
“重度抑鬱的邊緣,我並不關心醫生的診斷,我隻想他,能想一整天,睡一覺又想一整天。”
……
視線變得朦朧,顧拙言伸手擦拭顯示器,仍不見好,才發覺是他眼中的霧。莊凡心曾在無數個黑夜敲下這些字句,瑟縮著,用那雙畫畫的手。
“王阿姨又來看我了,她給我看手相,說我的生命線很長,一定會康複出院的。我不太相信,我已經習慣這裡了,出去也沒什麼想做的。然後是事業線,她說不太順利,說明搞藝術的人工作不那麼穩定。這倒是很對,老爸就是這樣。最後是愛情線,她說有個大分叉,但波折之後一定會愛情美滿。我徹底不相信她了。”
“王阿姨的話總是乾擾我,我很煩,想吃薯片,難得有想吃的東西,老媽買了好幾包放在櫃子裡,讓我想吃就吃一點。我一口氣吃了四大包,上顎和舌頭磨破了,撐得打滾兒,但這種瘋狂吃東西的感覺能讓我暫時忘記痛苦。”
“王阿姨送我一隻平安符,我被她感染得迷信了,我也想疊,像女孩兒給男孩兒疊千紙鶴一樣,我想疊給顧拙言。”
“爸媽說我好起來的話,可以回國和顧拙言見麵,我懷疑在做夢。”
“兩天沒有合眼,問了許多人,不是在做夢。”
“很不真實……我想變好。”
“從今天開始計時,我會有真正複活的那一天嗎?”
……
顧拙言握拳撐著額頭,一篇篇讀完,五臟六腑都要絞碎了,合住電腦,他從客廳走回臥室,一步步像遠渡重洋翻山越嶺,邁得艱難且沉重。
床上,莊凡心側躺成一彎,呼吸均勻,摘掉舊表的手腕搭在枕頭上。顧拙言掀被躺進去和莊凡心麵對麵,隻數秒,莊凡心便迷糊地挨過來,尋找塵埃落定的歸宿。
顧拙言收攏雙臂,托住這一片浮萍。
距秀展上事件曝光僅過去一天,卻仿佛經曆了半輩子的變故,一早,顧拙言很居家地起床做早飯,給莊凡心早安吻,對看到博客的事隻字未提。
吐司香脆,莊凡心拿著一角卻心不在焉,頻頻偷瞄旁邊的手機,顧拙言關注著他,說:“彆急,我讓他們八點回信兒,還差五分鐘。”
莊凡心改成瞄鐘表,像著急下課的學生,五分鐘一過,手機準時響了,顧拙言按下免提:“喂?怎麼樣?”
“顧先生,”裡麵說,“原來的工作室七年前搬遷了,昨晚找到,但已經不是當年的老板,現在的老板是以前的學徒,他認得工作室的袋子。”
顧拙言道:“掃描圖呢,每一張寫著編號,開頭字母有個Z,什麼意思?”
對方回答:“我問了,Z是因為當年的老師傅姓周,他負責的單所以以此標記。那位老師傅查到在一家養老院,上午和他家人聯係,需要家屬陪同才能見到他。”
“好,抓緊。”顧拙言想了想,“問工作室老板有沒有保存這些年的賬目,當時結算的票據什麼的,能找就儘量找。”
忽然響起齊楠的聲音:“那些夠嗆!”
莊凡心俯身:“同桌?”
“哎,是我,我帶路。”齊楠說,“彆著急,下午等我電話!”
通話結束,目前的情況還算明朗,莊凡心將手頭的證據捋一遍,說:“曝光後剛一天,昨天裴知和陸文的發聲又把整件事的關注度推高了,咱們這一方最好今天抓緊給出反應,你覺得呢?”
“英雄所見略同。”顧拙言道,“把現有的證據整理好,下午榕城有信兒就加上,沒有的話之後再做後續補充,今晚就正式回應。”
莊凡心問:“是找媒體,還是怎麼?”
顧拙言考慮道:“江回不是發長文麼,咱們也發長文,媒體我讓小強打點好。這件事已經足夠火爆,不需要什麼網絡推手,等著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