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推脫勁兒有些奇怪,顧拙言不好糊弄:“我不困。”他捧著莊凡心的腦袋抬起來,盯著,三五秒便將人弄得沒了法子。
莊凡心爬起來,動作遲緩地穿拖鞋,然後從衣櫃裡翻出一把小鑰匙。鎖起來束之高閣麼?顧拙言默默瞧著,直至莊凡心離開房間,聽動靜,莊凡心停在走廊上,打開了鎖著門的儲物室。
顧拙言好奇地尋過去,儲物室的門虛掩著一道縫兒,黑著,莊凡心進去後沒有開燈。他推門而入,依稀望見莊凡心在昏暗中的輪廓,抬起手摸索了一陣,陡然打開了吊燈。
儲物室內刷地亮了,顧拙言徹底愣住。
這是最寬敞的一間房,而四麵牆壁密密麻麻地掛著畫,一幅貼著一幅,沒分毫空位,房間中央的幾隻櫃子裡也全部是畫,黑白的,油彩的,寥寥數筆或精雕細琢,大大小小近千幅,每一幅都是顧拙言的畫像。
繚亂不接,顧拙言的目光四處遊移,震驚久久無法消退,穿著校服的他,拎著書包的他,學習的,打球的,立在榕樹下無所事事的……
T恤衫牛仔褲,捏著被壓扁的毛絨玩具,那是顧拙言到榕城那天從越野車上下來的模樣。顴骨處掛著彩,伏在桌前奮筆疾書,是顧拙言打架罰寫檢查的畫麵。在街上,騎著大橫梁的自行車,是顧拙言每天上學時的光景。曾經的點點滴滴,他們相遇後的每一次接觸,顧拙言的樣子都被莊凡心在畫布上記錄下來,甚至是擊劍,騎馬,連同朋友圈的照片也囊括其中。
有的設色清新,有的濃墨重彩,有的勾著幾道輪廓,有的半身赤/裸連肌群都描摹分明……數百幅畫,莊凡心這些年的愛和欲一覽無遺,淋漓地呈在顧拙言的麵前。
莊凡心站在邊櫃旁,暴露後的難堪叫他無力抬首,低垂著頭,惶然地盯著櫃上的盒子。顧拙言一步步迫近,挨住他,嗓音竟有些發顫:“為什麼不給我看?”
“……怕嚇到你。”莊凡心說,“很多是治療那兩年畫的,不確定自己做這些是不是正常……”
巨大的衝擊下,顧拙言不知該如何說:“怎麼會嚇著我,怎麼會不正常。”他拉一把莊凡心的胳膊,讓對方一轉身投入自己的胸懷,難以分辨是說畫還是說人,“我很喜歡,是我的寶貝。”
莊凡心伏在他肩上:“每次完成一幅,就好像你在陪著我。”
似乎就沒那麼難捱了,所以他一直畫,畫了這麼多,度過了煎熬又漫長的歲月。
邊櫃裡,顧拙言送給莊凡心的那身擊劍服保存完好,還有那雙白球鞋。而莊凡心正在翻找的盒子中,第一層放著一遝明信片和一封情書,紙張破損嚴重,顯然被翻看過數不清的次數。
盒子的第二層裝滿了平安符,百八十個,一小部分折得很粗糙,大概是剛學會,其他的折得結實又標準。顧拙言抓了一把:“給我折的,我是不是能帶走?”
莊凡心點點頭:“你想要的話就挑幾個好的。”
顧拙言又道:“這些畫我也想要。”
“都好。”莊凡心低聲說,“我的也是你的。”
顧拙言生出一股火燒火燎的急切,希望此刻就日出天明,他牢牢箍著莊凡心,像信徒在佛前著迷地念叨:“早預約了結婚許可,明天去辦,不會出什麼岔子吧,要是出了,我恐怕要在洛杉磯耍混賬……”
這話裡的情難自禁太明顯,莊凡心沒有接腔,甚至緊緊抿住了嘴巴。他早就說過,認識顧拙言,他知足,曆經許多事情走到現在,和這個人再不分開,是他積了太多的功德。
窗外月皎皎,風綿綿,萬物都好得不像話。
來洛杉磯的第二天,顧拙言睡醒時身旁空著,僅存一絲餘溫,他坐起來,看見衣櫃上掛著兩身熨燙好的西裝,他那身是莊凡心親手做的。
推開十字窗,顧拙言探身望向花園,莊凡心拿著剪刀徘徊在薔薇叢裡,已經挑揀了一小束。他望了會兒,想起薔薇有刺,喊道:“彆紮著手。”
莊凡心聞聲抬頭:“睡醒了?還早呢。”
“自己睡沒意思。”顧拙言口無遮攔,“大清早就給咱媽乾活兒啊?”
誰能繃得住,莊凡心把剪刀都笑掉了:“咱媽在做早餐,你不睡了就下樓吃東西。”
顧拙言還沒打情罵俏夠,扒著窗框問:“為什麼挑你做的那身西裝?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做的最好看?”
莊凡心哢嚓剪下一枝花,還有臉提,他早上一開行李箱,這姓顧的居然帶了八套西裝,三雙皮鞋,知道的是準備結婚,不知道的以為乾什麼代購。
吃完早餐,顧拙言和莊凡心回房換衣服,黑色的西裝和皮鞋,顧拙言嫻熟地打領帶,莊凡心在頸間係了一隻浪漫結。兩朵薔薇各簪一襟,修剪過的一束握於手中,花瓣層疊,融合著身上淡淡的香水氣。
顧拙言這才回神:“……我還要拿捧花麼?”
莊凡心說:“對啊,我得開車。”
雖然怪彆扭的,但顧拙言英俊倜儻,單手掐著花束更添一份瀟灑風流,他笑意無奈,沒想到婚還沒結已經聽起了另一半的話。
前往辦理結婚許可的辦公處,早已提前預約,交齊所需材料便可以拿到許可證書。之後要進行公證儀式,顧拙言了解過,公證完成,雙方即締結婚姻關係。
在辦公處的附近有一所禮堂,不大,被鮮花和純白布飾裝點著,四周草坪環繞,很安靜,沒有樂隊和賓客,僅有公證這段婚姻關係的牧師,以及顧拙言和莊凡心兩人。
往入口處走著,顧拙言說:“我以為隻是在辦公處舉行公證儀式。”
前方的牧師回頭衝他笑,用英文說,這裡是您的愛人提前準備的,僅做你們的婚禮使用。顧拙言以為聽力出了毛病,扭臉看向莊凡心,有些不可置信。
莊凡心輕聲開口:“所以讓你拿好捧花。”
顧拙言問:“你什麼時候準備的?”
莊凡心答:“八月初回國前。”場地是他定的,自己設計,親手布置,甚至獨自走過地毯彩排。他沒臉說,但直勾勾伸出了手,將顧拙言的手掌抓住。
“求婚前就準備好結婚,不怕我拒絕麼?”
“牧師提問之前你都有權利拒絕。”莊凡心說,“但我希望你說,我願意。”
已經走到禮堂的入口,腳下鋪著地毯,頭頂是一道花拱,手指與手指扣住了,他們步入禮堂,也是婚姻的殿堂,作為一對同誌,一對波折了十年的愛侶。
沒有閃爍的燭火,隻有灑進來的斑駁日光,也無音樂伴奏,隻聽得到彼此的腳步踢踏。顧拙言和莊凡心牽手走到台前,並立著,像背著書包在地鐵線外等車,像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看風景,像停在法院外,共同迎接千帆過儘後的澄明。
現在,他們麵對台上的牧師,目光觸及那份即將公證的結婚證書。
那是不陌生的一段話,卻是許多人一輩子都聽不到,也是許多人答應了卻做不到的一段話,無論生老病死,貧窮富有,是否願意許諾個一生一世。
牧師虔誠地念白,卻不知道,這兩個人早在少年時代就約定過一輩子。
空缺的十年曾一片灰暗,終究被照得亮堂堂,暖融融,再無絲毫的陰霾與隱瞞。他們各自踽踽行走,從此結成雙對,牽著手,踏進如夢憧憬的圍城。
“我願意。”是顧拙言先說,那麼沉,藏著心內的震動。
莊凡心也道:“我願意。”輕輕的,掩不住尾音的顫抖。
公證完成,結婚證書交在他們手上,牧師向他們道賀。莊凡心接住,側身依在顧拙言的胸前,他仰臉他頷首,薄唇相印,襟上的薔薇花也狎昵在一處。
某年某月,閃回到此時此刻。
“凡心。”顧拙言叫。
“我們好一輩子。”莊凡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