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那些“人”是怎麼上來的。
大巴車在駛上繞城高速後,中途沒有停過車,始終保持著80公裡的時速。
但車裡的人數,確實是增加了。
這件事或許隻有李銀航發現了,或許車廂內所有的人都發現了。
隻是沒人敢說破。
她把整個身子低低俯下,鼻子裡滿是封閉空間裡熱烘烘的悶臭氣息。
大巴裡的空調打到了16度,空調口就在她的頭頂。
風力強勁,聲聲可聞。
而她的手指緊捏著,冷風和熱汗爬蟲似的緩緩順著頭發流入頸窩。
……車裡的確是多了人。
這種感覺揮之不去,但具體哪裡多了人,偏偏又說不清。
也許正在身後的某個位置窺伺著她。
也許是那個坐在她前方正兩個座位的位置、露出了一小片寸頭發茬的男人。
他也許正無聲地把自己的腦袋擰轉了180度,盯著自己的方向看。
……
腦補是人類的天賦。
從一個星期前開始,人們的這一天賦就開始得到極大的鍛煉。
起先,隻是一兩起異常的失蹤事件。
比如,一起出去玩的朋友,離開的人提著一兜奶茶回來時,電影院前已經沒有了人影。
再比如,大腹便便的中年化學老師在綜合排名墊底的某高二文科班講著一堂讓人昏昏沉沉的課,底下的學生睡倒一片,隻有班長照顧著他的麵子,在化學課本下對著語文習題冊奮筆疾書。
等班長被一聲清脆的掉落聲驚到,再抬起頭時,地上隻有一根掉落的白板筆滴溜溜打著轉。
他氣憤地站起身來,指責道:“老師都被你們氣走了。”
情況的惡化,隻用了一個白天到夜晚的時間。
在沙發上和丈夫一起追劇的主婦,發現廚房裡的水聲響個不停。
她心疼水費,嘮叨著走向廚房,發現碗池裡積著一疊蓄滿泡沫的碗。
女兒不見了。
連帶著她那雙走起來會啪啪作響的舊拖鞋一起。
她走回客廳。
客廳裡靜悄悄的。
電視裡播放著球賽,一盒新煙剛剛拆封,煙灰缸已經從茶幾底下取出。
溫馨的薑黃色暖光下,客廳裡懸掛著的三人全家福上,隻投下了主婦不知所措的倒影。
失蹤事件迅速升級為了“失蹤事故”。
電視裡用靜止的彩屏畫麵反複播放著注意事項,提醒市民近期停止不必要的外出活動。
因為數據證明,待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也無法避免突然消失的可能;但出去亂跑的,沒得更快。
整個世界,像是出了無法修複的奇特bug。
這倒也不是大家胡亂猜測。
早在五個月前,2月5日,下午六點整,曾有數以百萬計的人在被火燒雲焚燒成赤紅色的雲層底色下,在太陽的位置,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對話框。
【sunexe未響應。如果您繼續等待,程序可能會響應】
【您想結束這個進程嗎?】
【結束進程 取消】
這個對話框很快消失了。
持續時間一分鐘,毫秒不差。
那段時間,這個巨大的對話框著實在網絡上掀起了一陣風波。
最風靡的一種說法是,地球出bug了,外星人在對地球進行係統維護。
但這個說法很快就遭到了嘲笑。
理由是,身為外星人,維護係統居然還用windows 16。
對話框以各種語言,出現在世界各個城市的上空。
保加利亞巨大的玫瑰種植園上。
新西蘭特卡波小鎮海洋一般的美麗星空中。
澳國載著孩子們去往夏令營的飛機舷窗旁。
風波的結束,是某個國外藝術團體站出來認領說,這是他們的行為藝術,是將人們內心深處對真實的恐慌投影在了太陽上。
儘管他們並沒有拿出足夠實現這一偉大藝術壯舉的器材,但那時候,大家已經對這個話題討論得疲憊了。
這個理由足以讓大家心安理得地轉向下一個社會熱點話題。
後來,也有大神拿上萬張照片一一對比過。
因為時差問題,有的地方的對話框出現的時間,正巧處在深夜。
但對話框出現的位置,依舊嚴絲合縫地緊貼著當時太陽運行的軌道。
但是大多數普通人早就對此失去興趣,讚歎一句牛逼也就過去了。
反正沒有少一塊肉,日子照常過。
誰想到,五個月後,世界會變成這副樣子。
這總讓人忍不住想,當初那個熟悉的windows 16彈窗,究竟為什麼會出現。
這真的是人類的玩笑?
是某股力量在示威?
還是,隻是想給他們一個用人類的常識能夠理解的危險提示?
李銀航實在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
命要緊。
不消失總比消失好。
身為一個卑微的銀行小客服,她和一個入職不到幾天的新同事住在單位提供的宿舍,選擇就地龜縮。
同事因為忍受不了三天沒洗的頭,走進衛生間,再也沒有回來。
李銀航不敢去看,怕自己步上後塵。
於是,沒有關緊的蓮蓬頭裡滲漏的水落在瓷磚上,滴滴答答響了兩天。
這種時候,她總無比慶幸自己的懶,喜歡把零食放在自己躺在床上一劃拉就能摸到的距離。
她靠著零食、沙雕視頻和充電器續命,儘力忽視那幾乎滴在她神經上的水聲。
滴答,滴答。
直到救援隊在外敲響大門。
因為失蹤人口太多,組織部門及時轉變了應對策略,以自願原則召集誌願者組成救援隊,挨家挨戶搜尋,將還未失蹤的、或者沒有自理能力的孩童、老人、殘疾人送去附近臨時建立的“安全繭房”裡集中封閉,或者為困在家裡的人送去食物,協助不願離開的人實現自行封閉。
誌願者都是戴著紅袖標的大叔大媽。
因為數據表明,18歲以下的孩子和60歲以上的老人,目前尚不存在任何一例失蹤案件。
李銀航想,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再縮在這裡,食物早晚有吃完的一天。
她不想一個人生活在聲聲水滴的空蕩公寓。
就算消失,她也希望是在人群中消失。
所以她坐上了這輛臨時征用的雙門大巴。
她上車前,蹲在司機模樣的大爺隨口提了一句:“三號啊。”
李銀航上車時,果然在靠後的位置看到了其他兩個人影。
一個人橫躺在倒數第二排的雙排椅上睡覺。
另一個也用衣服蓋著臉,仰靠在倒數第一排的座位上呼呼大睡。
於是她壓下了打招呼的欲望,來到了倒數第四排,靠窗坐下。
車上安裝了信號屏蔽儀。
這也是當局最近控製無端失蹤事故的方法之一,在密閉的小空間內實現高強度的磁場乾擾。
但信號屏蔽儀的功能和覆蓋範圍實在太有限。
要實現全麵有效的磁場隔離,還是得去特殊材料製成的“繭房”。
所以這台屏蔽儀的心理安慰作用可能遠大於實際作用。
玩不了手機的李銀航隻好放空大腦,竭力屏蔽掉腦中響了幾天的滴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