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侵(三)(2 / 2)

他有預感。

這一局,會達成他構想中的理想局麵。

果然,白子放肆地將王前進了一步,停留在了那個江舫盯望了許久的位置。

隨著落子的啪嗒一聲,江舫心神一震,心弦刹那間繃緊了。

他終於等到了他一直在等待的機會。

可偏偏在錫兵開始巡邏、南舟他們開始躲避的時候——

但江舫沒有片刻猶疑。

他說過,他相信南舟的。

幾乎是在白子落下的瞬間,江舫便徑直衝向了書架迷宮的方向。

他根本不作任何繞行和迂回,一腳踹倒了出口處的書櫃。

書櫃彼此之間的距離不很遠。

他這一腳,宛如推倒了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張。

他遵守了許久的規則,被這一腳徹底打破。

屬於它的、一直安靜無比的書,毫無預兆地開啟了一場饕餮盛宴。

書頁刷拉拉地在他指尖響動。

仿佛是在咀嚼、品嘗、回味著他的故事,狼吞虎咽,饑不擇食。

但很快,它就消化不良了。

書頁吞食故事的速度,甚至趕不上江舫違規的速度。

七個書架尖銳地碰撞,又接連倒下。

在第七個書架轟然倒地時,由於連續且同時衝破了第一條第二條禁製,書一口氣將他的記憶吞噬到了十四歲。

江舫向被粗暴衝開了一個缺口的書架內部疾步衝去!

最近的一隊巡邏的錫兵驟然聽到身後異響,豎起長矛,正要回身時,江舫已經衝到了它們身側。

江舫踩住了一個正欲回頭的錫兵頭顱,單手壓住旁側書櫃,借力上跳,整個身體輕捷躍過一架書後,發力一推——

整架書轟然坍塌,把一隊錫兵儘數埋在了書下。

……

而南舟他們也沒有辜負江舫的信任。

在錫兵開始巡邏時,南舟他們就已經轉移到了靠近出口外圍的書架邊。

陡然聽聞響徹圖書館裡的轟然異響,儘管早有了準備,李銀航仍是心神劇震:“什——”

不及她說出下文,南舟的身影就貓似的倏然一動,跳到了最近的書櫃上方,看準了書架傾覆的地方,腳尖一點,快速向混亂處衝跑而去。

李銀航也忙收斂心神,緊跟而去。

……

在趕去和南舟彙合的路上,江舫的記憶正從他體內快速流失。

與之相反的是,他懷中的書,記憶和分量都在飛速增加。

很快,書中存儲的記憶快進到了他的十八歲。

在江舫十八歲的記憶裡,就有和國際象棋相關的內容。

有主教、戰車、騎士、禁衛軍。

在那段記憶裡,存在著一副完整的棋局。

對於這些愛好和自己相關的新鮮故事的棋子魂魄來說,這是一本最完美不過的書了。

轉瞬間,八道散落迷宮各方的透明魂魄,從迷宮書架內疾衝而出,向江舫懷中的書貪婪撲去!

這就是南舟和江舫的計劃。

不去找棋子,而是讓棋子主動來找他們!

然而,計劃的第一步一完成,異變陡生!

八道魂魄剛剛彙集在江舫手中,附近的一隊錫兵便聞聲疾行而來。

身後掩體全無的江舫,一瞬間同時暴露在了五個錫兵的眼下!

五年的記憶,又從他的記憶中被強製剝除。

其中包含他幸福的、痛苦的一切回憶。

包含著他之所以成為江舫的所有信息。

因為記憶的短時大量流失,江舫的意誌出現了些許的混亂和動搖。

他開始忘記,自己究竟是誰。

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

為什麼……

他一個搶步,隱藏在了最近的一架書旁。

從鼻腔中呼出的灼熱氣流有些紊亂。

他出於本能,護住了手中的書冊。

他不能走得太遠。

他要在附近周旋,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書冊交給——

……交給,誰來著?

先前記憶的流失,讓他的邏輯鏈條出現了嚴重斷層。

這種錯亂感乾擾了他的判斷力。

在劇烈的耳鳴聲中,他突兀地聽到了一個清脆的女聲,在十數米開外響起:“這兒有人!有種來追我啊!”

三個錫兵被這一聲呼喊吸引住了,提矛趕去。

下一秒,一個輕捷無比的腳步聲在江舫頭頂聲聲靠近。

江舫抬頭望去,卻快得來不及捕捉到他的身影。

那個身影徑直從書架頂部落下,抓住了那兩個僅剩的、試圖向江舫靠近的錫兵腦袋,轟然向中心一懟——

那兩隻腦袋頓時被撞成了一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廢金屬。

南舟扔下兩隻支離破碎的錫兵腦袋,頂著破壞規則造成的強烈不適,衝到江舫身側,伸手就去拿他掌心的書。

在江舫開始製造騷動、到南舟衝到江舫身邊,花了不到三十秒。

然而,現在的江舫,正陷入快速失憶帶來的錯亂感中,無法自拔。

看到對他出手的南舟,江舫的第一反應,就是攻擊。

他奪住南舟向書伸來的手,猛一翻腕,將南舟的胳膊挫出了喀啦一聲骨響。

南舟迅速察覺江舫情緒不對,又不想傷到他,腳尖剛一沾地就借著旁側書架木格輕捷躍起,雙腿狠狠夾住了江舫單臂和一側肩膀。

他大腿內側肌群和腰部驟然發力,將江舫擰翻在一地淩亂的書群中。

他再次伸手,試圖去搶奪他手中已經彙聚了八個棋子魂魄的書。

孰料,遭受到攻擊後的江舫,自衛反應絲毫不慢。

他身體一個翻滾,掙脫了南舟的控製,持書的手臂橫向鎖住了南舟的喉。

同時,他用膝蓋狠狠頂開了他的腿縫,腿手發力,將南舟的腿生生掰成了h型。

他居高臨下,望著南舟的臉,原本冷淡警惕的神情卻有了一絲鬆動。

……這樣的場景,在他僅剩的殘缺記憶裡,似乎是有過的。

南舟的呼吸十分不穩。

他的精神剛才受到過連番的衝擊,氣力實在不濟。

但他又必須速戰速決。

抓住江舫怔愣的那一點空隙,南舟發力抓住了他腦後略微淩亂的銀發,狠狠往下一摁。

鼻尖幾乎相抵。

兩人溫熱的呼吸糾纏著,交相滲透進彼此的身體,共享了一段呼吸。

南舟咬牙問:“你……相信我嗎?”

江舫定定望向他的眼睛。

片刻之後,他原本緊握住書的手,輕輕鬆脫開來。

南舟不再遲疑,抓起他的書,沿著江舫開拓出的一片道路,向外大步衝去。

與此同時,吸引了所有錫兵注意的李銀航,正往書架內奔逃繞行。

聽著混亂的足音聲,江舫從地上坐起身來,想跟著南舟出去。

偏在此刻,一隻殘缺的錫兵的手指,毫無預警地搭上了他的鞋子。

它破碎的嘴唇裡,發出模糊不清的低音。

——“書。書。抓到了。書。”

江舫原本就迷蒙一片的眼神頓時一滯。

金屬錫一樣的一點銀白,像水一樣滴入了他的眼中,從他的瞳仁開始逐漸擴散開來。

然而,在江舫的神情徹底歸為呆滯前,奔跑中的南舟一把撕去了靠前十六頁的內容,將零星的記憶還給了他。

十六頁,80秒。

南舟利用自己親身試驗出的規則,打了一把時間差,為江舫奪回了一分多鐘的神誌。

錫變的進度條,被他強行按下了暫停鍵。

強忍著天昏地暗的負麵反噬,衝出書架迷宮已經大片倒塌了的入口,南舟眼前的黑霧才漸次散去。

看著乾屍抬起手腕、要挪動棋盤上的棋子時,南舟猛然加快了腳下的速度。

他把江舫的書扔上了棋盤邊緣,險些打落了一角的棋子。

棋盤上原本死了一半的黑子,立時被八個歸位的魂魄占據。

整盤死棋,一息複活。

乾屍顯然也沒料到這樣的情形,正要執子去作最後一搏的手頓了一頓。

而就在它停頓的瞬息間,南舟搶著伸出手去,代它執起了一枚黑子。

他喘息著,縱觀整幅棋盤,努力回憶著江舫曾經教過自己的國際象棋中最重要的兩條獲勝法則。

第一,對手的“王”,無論下一步走到哪一個格子,都會被將軍。

第二,對手的其他棋子,既不能消除掉能將軍“王”的棋子,又不能幫“王”阻擋並解除將軍的必然局麵。

白子囂張的棋路,將自己的王一路送到了一個無法逃離的絕境之中。

這就是江舫一直等待的、想要讓雙方達成的局麵。

而黑子每落一子、就要足足糾結一分鐘的猶豫期,就是江舫要利用的時間。

在這短短一分鐘內,乾屍不會落子。

他要在這樣的利好局麵下,大肆破壞書架、觸犯禁製,吸引棋子的魂魄集中到屬於他江舫的書中,再把書交接給南舟,讓南舟帶書來到棋盤邊,幫助乾屍結束這場對弈。

南舟並不會國際象棋,隻懂江舫教給他的一點皮毛。

就算他會,江舫也會主動選擇,讓自己去陷入那個有可能瘋狂、甚至有可能一輩子困在圖書館中的境地。

他深入考慮到了自己的記憶大幅流失後,會造成的錯亂和不安感。

在他陷入這種異常情緒的時候,也隻有南舟能製服和阻攔他。

要是反過來,他可拿南舟沒有辦法。

所以南舟才會說,“我可以做到,但你未必可以。”

——江舫連自己的瘋,都算計得清清楚楚。

……

關於他們的計劃,勾引著錫兵們在書架迷宮裡穿梭的李銀航早已經想通了大半,還和南舟進行了交流,得到了他的肯定。

但她有點不能明白,南舟在聽到她的全部推測後,對她說的那句話。

“不是幫助乾屍獲勝。”南舟糾正她,“是讓我們自己獲勝。”

……

當黑子重獲新生時,南舟抓緊時機,代替乾屍,落下了那至關重要的決勝一子。

check。

將軍。

白王無處可躲。

逆風翻盤。

在白子頓了一頓,主動推倒自己的白色國王,無聲地宣布了自己的失敗後,南舟才看向了一側的獨腿錫兵。

獨腿錫兵垂下了視線,似乎是有些不高興。

它說:“錯了。你應該讓我的朋友贏。”

南舟把手壓在江舫的書冊上,沉靜宣布:“沒錯。我們,就應該讓我們自己贏。”

他望向獨腿錫兵漆黑的、深淵一樣的眼睛,反問道:“如果讓你的乾屍朋友贏了,它會去哪裡?你又打算由誰來繼續坐這個下棋的位置?”

獨腿錫兵,給他們不動聲色地挖了一個精巧的語言陷阱。

他們作為玩家過關,就可以打開出去的大門。

那乾屍獲勝,難道就沒有獎勵?

南舟一點都不認為,乾屍是喜歡下棋,才把自己枯坐成了一具乾屍的。

他想,坐在這裡的,很有可能就是上一個輸掉的玩家。

因為他找不齊八顆棋子,無論如何都贏不了,才隻能一直一直地坐在這裡。

如果南舟他們真的乖乖聽話,隻負責召回棋子的魂魄,“幫助”乾屍獲勝的話,乾屍得了解脫,那麼,他們三人可能就要被迫留下一個,和門對弈,成為下一具乾屍的預備役了。

退一萬步說,就算他們想多了,這並不是一個陷阱,但主動權,還是要握在自己手裡最好。

事實證明,他們的謹慎是有價值的。

通向外界的大門開啟了一條能供一人通行的縫隙,自外透出了一線光明。

乾屍黑漆漆的眼洞對準了那片自由之地,喉嚨裡發出了一陣悲慘而低沉的嗚咽。

南舟望了它一眼,垂下眼眸,拿起了屬於江舫的書。

遊戲結束後,裡麵的書頁也停止了生長。

前麵被南舟撕下的內容已經被自動補全。

第十六頁的文字,已經增長到了一半的位置。

隻剩下了半頁空白。

隻差一點點,江舫就要變成故事,留在這裡了。

南舟懷擁著江舫的故事,心裡總算輕鬆了不少。

在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後,精神被剝離的疲倦感深深從他心底裡泛出來。

書架迷宮內,因為遊戲結束,錫兵對李銀航的追擊也停止了。

靜悄悄的一片。

他坐倒在地,對獨腿錫兵說:“我的隊友已經不是書了。請您把他們帶出來吧。”

獨腿錫兵認命地歎息一聲,用長矛當作拐杖,篤篤篤地往書架深處蹦去。

南舟獨自守著打開的門,等待著獨腿錫兵的歸來。

他把江舫的故事攤在膝間,有些好奇地摩挲著封麵。

被江舫扭過的肩膀還有點疼。

但南舟不怎麼在乎。

他的食指在封麵上輕輕勾動著,模擬著貓爪撓心的頻率。

……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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