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雞似的瞪了一陣,他突然泄了氣,用雙手把籃球摟在懷裡:“喝。”
……他也怕死過。
那天,隻受了一點輕傷的自己,隻能抖著手,簽下哥哥的死亡通知書,和虞退思的病危通知書。
虞退思被從ICU轉出來的第一天,還需要全麵的觀察。
當夜,虞退思又發起燒來。
虞退思躺在病床上,臉和被子是同一種雪白顏色,燒得神誌不清,並把他誤當作了哥哥。
他沙著嗓子,笑著問:“你怎麼來了?以前,你最怕鬼,自己怎麼變成鬼了?”
即使在混沌中,他也還是清醒的,不肯分毫地欺騙自己。
陳夙峰咽著聲音,不敢哭出聲來:“我來看你……就是想,看看你。”
虞退思不說話了。
陳夙峰垂著眼淚,努力模仿著陳夙夜的口吻,撒著自欺欺人的謊:“我來你的夢裡喊喊你,退思,你該醒了,隻要醒過來,什麼都會好了——”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非要和虞退思鬨脾氣,哥哥也不會特地策劃這場親子旅行。
陳夙峰不知所措,卻知道什麼是痛徹心扉。
虞退思注視著他的眼神慢慢發生了變化。
像是從一團亂麻中找到了那個線頭,徐徐扯下,露出了背後的真相。
他注視著他眼角的一滴淚水,無力替他擦拭,隻輕聲說:“對不起,你不是他,我認錯人了。”
“謝謝你。夙峰。”
……
陳夙峰是真的很怕死的。
但他從來不怕自己死,隻怕彆人死。
他沒有對任何一個人提起,他在上一個副本中遭遇了什麼。
那是一場帶時限的人質解救賽,模式類似於他之前跟著哥哥和嫂子看的電影《電鋸驚魂》。
行動不便的虞退思,從一開始就和他強製分開了。
他一路心急火燎地卡著時限,帶著一身傷,一心火,闖到了終點。
隻差一關了。
隻需要他把僅有的三枝箭射中靶子,跨越單憑人力無法靠近的一條距離,讓那不斷轉動的齒輪停下。
這樣,被安放在天台邊緣的虞退思,就不會從不斷向深淵底部傾斜的鐵板上跌落,掉下那百丈的高樓。
陳夙夜生前是射箭俱樂部的成員,很喜歡在節假日和三五好友去玩一玩。
50米的靶子,他略微瞄一瞄,就能正中紅心。
每當那個時候,他都會歪著頭,俏皮地對虞哥一笑,空留少年陳夙峰為哥哥的偏心吃醋吃得咬牙切齒。
可陳夙峰不行。
就像虞退思說的,他不是哥哥。
即使他已經長大了,他終究也不是哥哥。
而且,他的右手早就應該抬不起來了。
右臂表麵的皮膚腫脹了一大片,熟爛地透著紅,表皮看上去無損,內裡的肌肉卻已經受了嚴重的傷。
他抓弓的手顫得根本沒有瞄準的可能。
但陳夙峰不記得這一點,他隻記得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抬起來,又放下,窮儘了全部的力量去抓自己的右手腕,試圖用更強烈的疼痛,喚醒肌肉的行動力。
肌肉一跳一跳地發著顫,他窮儘全身力氣舉起弓來,低而輕地念著對方的名字,試圖給自己的精神找出一個支點。
“……虞哥。”
“虞哥。”
但不行就是不行的。
陳夙峰垂下了手臂。
箭筒裡已是空空蕩蕩,隻剩下一張空弓。
而一直等著他來的虞退思也已經到了極限。
他的身體隨著金屬板抬起的角度向後伶伶仃仃地倒仰著,像是一隻薄薄的風箏。
虞退思遙遙地注視著陳夙峰,目光裡的內容,遙遠得讓陳夙峰讀不清楚。
他對陳夙峰說了一些話,陳夙峰不懂唇語,隻依稀記得,那句話不短。
而在留下那句話後,虞退思的身體越過了最後一寸平衡點,向後重重翻去。
在那之後,陳夙峰就隻剩下一個人了。
他一顆心生生裂作了兩半,但他還活著。
他應該活著,他應該加入“立方舟”,他應該還要許願。
陳夙峰的思路如此清晰,卻不幸和他活下去的欲望一樣淡薄。
……
“你是想要拖延時間嗎?”
薑正平的聲音,把他從迷思的泥淖中拖了出來。
他看著自己的手,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命懸一線的時刻。
當那幻覺中巨大的虛脫和疼痛離開自己後,他平靜地調動了早已在治療下恢複正常的肌肉,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扣動了扳機。
耳畔久久寂然無聲。
他垂下手臂,輕輕抿著嘴笑了一聲。
閻王不收,無可奈何。
他把槍推到了薑正平眼前:“輪到你了。”
看陳夙峰拿槍對自己的額頭比比劃劃時,薑正平還不覺得有什麼。
六分之一的概率,要撞上也是有困難的。
直到冷冰冰的槍口,槍身難聞的油氣混合著生澀冰冷的獨有氣味撲鼻而來時,他的腿本能地被催軟了。
這是任何生物麵對死亡都應有的恐懼。
他吞咽下了一口唾沫,卻第一次發現唾沫裡滋味豐富複雜,裡頭還摻雜了一點淡淡的血腥氣,嗆得他喉嚨疼痛。
腳下的地毯變得格外柔軟,重力在此時完全失效,人像是沒有根似的,腳明明白白地踏在地上,人卻煙似的往上走。
薑正平一口氣卡在嗓子眼裡,怎麼都舒不勻,那隻穩穩勾住擊發器的手指也受了影響,壓得扳機微微下陷,可就是無法實實在在地扣下去。
萬一呢。
萬一這一槍下去,真的讓他碰到了運氣,他就會變成一團數據垃圾……
值得嗎?
然而薑正平沒有允許自己細想下去,手指先於思維動作,啪地扣下了扳機。
哢噠。
空槍。
薑正平的理智和思維到此時才真正就位,一陣近乎窒息的恐懼後知後覺地決堤而來,逼得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喘起來。
然而,不等他喘勻一口氣,陳夙峰速度極快地從易水歌手裡接過調整好的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猛開一槍。
當熟悉的卡頓聲響起後,這位年輕的亡命徒抬起眼睛,沒有威脅,隻有悲憫。
隻是那份悲憫是空洞的,不是對著他,好像是對著空氣中的某個遊魂。
他把槍交還回去,用平板的語氣說:“……又輪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