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皮膚接觸,他腦中被導入了三四個不同的聲音。
那些人一齊嘶啞地慘叫起來,像是一群失窩的老鴰,在這嶄新的身體裡絕望地哀鳴。
吵著要回家的,問他是怎麼回事的,哭泣著向神明祈禱的……
眾聲鼎沸,逼人發瘋。
他頭疼欲裂,掙著一條命,奔回江舫身旁,尖銳地抱怨、懇求,想要讓江舫和他一起離開。
他距離徹底崩潰,隻有一線之隔。
最終,止絕了他腦中沸騰諸多念頭的,是江舫精準無比地揮來的一斧。
喉管被齊齊斬斷,可見他下手有多麼狠辣直接。
江舫扶著他將掉未掉的腦袋,帶著滿麵的血跡,將他的隊友妥善放平到了地上。
隊友最恐懼的死亡到來了,可他心中是一片寧和的澄明。
——因為他腦中的吵嚷聲全部止息了。
他想要對江舫道一聲謝。
可即使是一個最簡單的音節,他也發不出來了。
……
殺死自己的隊友,無論如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而他留下的最後一句遺言,也啟發了江舫的思路。
“……回家。”
江舫輕聲同空氣說話。
對那或許再也聽不到的人說話。
的確,他還有回家的機會。
下山的通路就在西岸。
他可以選擇逃離這裡,去往山下的小鎮。
詛咒或許隻會停留在這高山之巔的東西兩岸。
神不會因為兩個子民的悖逆,就選擇放棄整個世界。
……大概吧。
至少,不能算是毫無希望。
吊橋被燒出了細微的斷裂聲,帶著火焰的橋板化作流星,不斷向大海一樣的深穀中傾瀉而去。
這一場盛大的火災已經接近了尾聲。
繩子燒得將斷了,南舟還沒有來。
是什麼耽擱了他?
剛才的那一聲槍聲嗎?
江舫垂下眼睛,心平氣和地思考著自己的退路。
如果南舟不在了,離開詛咒的範圍,或許停滯的時間就會開始轉動,第七日就會來臨。
他還是能活的。
他還是能回家的。
江舫太知道一個人該怎麼活下去。
想到這裡,江舫望向掌心上跳動的火光。
火映亮他的指背,射穿他的骨肉,薄薄地暈透了一層。
“我的意思是,頭腦要清醒,不要談一開始就不會存在結果的戀愛。”
“我不是亞當,我這中人,是不會把自己的肋骨給彆人的。”
“所以……我們兩個,隻做朋友,好嗎?”
“動心……不是可以在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情。”
“是啊,如果你是人……”
看,江舫什麼都懂得。
和虛擬人物發生感情,是一件再愚蠢不過的事情。
轉身離開,他又可以回到那荒唐、自由又漫長的歲月中,一擲千金,隨性而為。
可是,那一切的故步自封,都抵不過心尖一動。
江舫放開了掌心沾血的斧頭,對自己說:“不回家了。”
在他踏上吊橋的一瞬,吊橋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吱嘎聲。
它經不起長時間的焚燒,繩索以最先燃火的西岸開始崩解,整條吊橋橫著落下深淵。
以江舫的反射神經,他足以在身體失重前跳回西岸。
然而,他運用他的反射神經,用原本打算困住南舟的手銬,套入了燒得赤紅的鐵鏈環扣,把自己的身體和吊橋鎖在了一起。
下一瞬,他隨著鬆脫的吊橋,狠狠撞向了對麵的崖壁。
儘管有雙腿做了緩衝,一線鮮血還是從他的嘴角緩緩流下。
肋骨斷了兩根,或者三根,他也算不清楚了。
他咳出一口血水後,強忍著從胸腔處泛起的劇痛,攀著那些鬆動滾燙的木板,和被炙烤得滾燙發焦的繩索,一路向上攀援而去。
橫向的吊橋變成了燃火的天梯,一路從地獄延伸,焚焚而上。
他再也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腳下是他曾吞噬了他父親的萬丈深淵。
江舫沒有低頭,隻望著上方的那一線雪白的天空,四周是燒得他睜不開眼睛的猩紅烈火。
他想,我一定是瘋了。
他想到了墜崖的父親,為了愛情瘋狂的母親,想著自己現在的瘋狂,究竟是因為言傳身教,還是血脈相遺。
最終,無窮的畫麵的儘頭,是南舟那張從窗口探出來的臉。
而他蹲在窗戶下,為南舟中下了那棵蘋果樹。
從那時起,他就著了相,得了病,一病至今,才得以清醒。
現在,他要去找他了。
江舫被火灼傷的手從深淵中探出,抓緊了崖邊的一片泥土。
他重新站上了東岸的土地。
江舫強撐著滿身傷勢,往教堂方向跑去。
他踩過碎裂的彩色玻璃。
那些玻璃在他腳下破裂,綻出咯吱咯吱的細響。
然後,他看到了倒在破碎聖母像碎片中的、染了血的南舟。
……
但在江舫自己的描述裡,這件事很平淡,很簡單。
他攬著南舟的腰,溫和道:“……後來啊,橋塌了,我回來救你,沒能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