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收到了錄取通知書嗎?”龔教授端著茶杯放在餘思雅麵前,關切地問道。
餘思雅搖頭:“還沒呢,前陣子填了誌願,目前還沒消息。”
今年的高考太倉促了,沒做好準備,所以現在高考的錄取通知書也是早晚不一,沒個統一的時間。
不過龔教授還是對餘思雅挺有信心的:“上次寫信,玉濤說你基礎挺好的,應該是錄取通知書還沒到。咱們省城也才偶爾有人接到通知書,到你們鄉下應該還要等一段時間。”
“嗯。”餘思雅讚同的點點頭,她其實並不太擔心高考的事,今天來找元教授和龔教授也是另外有事,“龔教授,你們認識化學係的教授嗎?我想麻煩你們搭個線,我們養殖場有點技術問題要請教懂化學的專家。”
同住家屬院,雖然元教授和龔教授才回來半年,但在此之前,他們可是在這裡住了十幾年,認識不少老朋友。所以一聽說餘思雅要找人幫忙,龔教授馬上放下茶杯指著隔壁說:“住208的就是化學係的老閆,他比咱們早回來半個多月。那技術是沒得說,但就是人性子脾氣很古怪,誰都不搭理,樓道裡碰見了,跟他打招呼,他也背著雙手就走。你要找他估計有點麻煩,老元還認識個教化學的,不過不住家屬院這邊,你等會兒,他回來帶你去。”
一個是“技術沒得說”,一個“還認識的”,餘思雅自然惦記前者。現在百廢待興,有技術的人以後能幫大忙,不光是羽絨消毒這種事,還有以後產品的防腐等等,都需要有技術的人才。要是能跟這位閆教授打好關係,受益無窮。
因而餘思雅毫不猶豫地問道:“龔教授,這位閆教授在嗎?我想去拜訪拜訪他。”
龔教授錯愕:“應該在吧,他除了上課,平時一般都窩在家,哪裡都不去。”
餘思雅又追問:“那這位閆教授有什麼愛好?”
龔教授深深地歎了口氣:“以前喜歡唱歌跳舞,他留過洋,英文法文都說得很好,性格也開朗。隻是十年不見,聽說他老伴兒死在了鄉下,兒子跟他劃清了界限,現在整個人都變得孤僻了。也早沒以前的愛好了,就整日喝酒,除了上課的時間,基本上都在家裡抱酒瓶子。”
那確實不好接近,可餘思雅從不是那種能輕易放棄的人。她站起身說:“謝謝龔教授,我想試試。”
龔教授知道她並不是普通的年輕姑娘,性子堅強,便說:“也好,你要真能重新讓老閆振作起來也不失為一樁好事,他啊,也是個苦命人。”
說乾就乾,餘思雅琢磨了一會兒,在吃午飯前離開了龔教授家,然後去商店買了一瓶茅台。好家夥,這個年代茅台也不便宜,7塊錢一瓶,抵得上普通人一個星期的工資了。
光有好酒,沒有好肉可不行,餘思雅又去國營飯店買了一份下酒的涼拌豬耳朵,拎著去了閆教授家。
敲了好幾聲門,一個滿臉皺紋,皮膚又黃又粗糙,滿身酒氣的老人打開了,麵色不善地看著餘思雅,聲音粗噶:“找誰?”
餘思雅笑盈盈地說:“閆教授,你好。我是元教授和龔教授的朋友,辰山縣清河鴨養殖場的廠長,今天來找閆教授是想請閆教授幫忙研究一款消毒水,待遇……”
不等餘思雅說完,閆教授就暴躁地關門:“不幫,不幫,趕緊走,再不走,我打人了……”
餘思雅還沒反應過來,蹬蹬蹬的腳步聲過來,緊接著一個三十幾歲的年輕人按住了木門,聲音充滿了愧疚:“爸,我們做好了飯,你今天就去我那兒吃吧……”
看到兒子,閆教授更暴躁了,提起牆角的掃帚就往他身上招呼去:“滾,誰是你爸,我兒子十年前就死了,我沒有你這個兒子,給我滾,老子不想看到你……”
有餘思雅這個外人在,老頭子都這麼不給他麵子。男人有點生氣:“爸,你就是這麼倔,你當初要是彆這麼倔,讓你舉報你就舉報,哪有後麵那些事?我媽也不用跟著你去鄉下受苦了……”
這話不光觸動了老人的逆鱗,也讓餘思雅憤怒極了。本來這是人家父子之間的家務事,輪不到她這個外人來說什麼,可看看這個男人說的什麼話?十年過去了,他沒想過他父親是無辜的受害者,沒有真心的懺悔和愧疚,反而埋怨父親當年沒有出賣彆人換取自己的安全,什麼狗東西!
“你這麼孝順,當初是哪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檢舉了閆教授?這些年,你去看望過父母,給他們寄過東西嗎?沒有吧,畢竟你怕牽連到你自己。現在為什麼又來找閆教授了?是覬覦他一個人分了這麼大套房子,還是眼饞他每個月不低的工資,想扣點油,又或是看到高考恢複了,想給自己孩子親戚,領導走走後門……”
“你……你是什麼人?我跟我爸說話,關你什麼事,滾開,不然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女人,照樣打!”不知是不是被餘思雅說中了心底最陰暗的心思,男人惱羞成怒,漲紅著臉,凶巴巴地吼道。
餘思雅可不怕他:“信,我當然信,連親爹都能出賣的東西,還有什麼乾不出來。你打啊,你隻要敢碰我一下,我就去公安局報案,說你對我耍流氓!”
餘思雅昂著臉,迎了上去,輕蔑地盯著他。
男人一聽“耍流氓”三個字,趕緊往後縮了縮,氣急敗壞地看著餘思雅:“哪裡來的不要臉的女人!”
餘思雅被逗笑:“論不要臉,我總比不上你。當初舉報親爹,現在又像一條狗一樣上門,問親爹要好處,但凡有點羞恥心的人都乾不出這種事。”
“可不是,老閆兩口子都是厚道人,造了什麼孽啊,生了這麼個東西!”
“就是,連自己親爸都害,現在還好意思來找老閆。”
“聽說他賣了自己爹,最後也隻當了個科員,十幾年了還是個科員,這不,看老閆平反,趕緊上門要好處了。老閆什麼人啊?當初可是係主任的熱門人選,要不是被兒子舉報,他肯定當上係主任了!”
……
同一層,樓上樓下的鄰居都跑來看熱鬨,對著年輕男人指指點點。他雖然不要臉,心腸黑,可也頂不住大媽大爺這樣明晃晃地議論,惡狠狠地瞪了餘思雅一眼,像隻喪家之犬一樣,低著頭,衝下了樓,灰溜溜地跑了。
正主跑了一個,餘思雅趕緊說:“大爺大媽,中午了,大家都回去做飯吃飯吧。”
見沒好戲看,大家也跟著散了。
但閆教授的臉色仍不見好轉,陰沉沉地瞥了餘思雅一記:“彆以為你幫著我說話,我就會幫你,不可能,趕緊滾!”
可真是個不好搞定的老頭,餘思雅摸了摸鼻子,笑眯眯地將酒瓶子和打抱的豬耳朵遞了上去:“閆教授,我是真心想聘請你當我們養殖場的化學顧問。不管你答不答應,總不應該跟好酒好肉過不去吧。這些你拿著,我就不打擾你吃午飯了。”
說著餘思雅手腳飛快地將東西塞給他,然後幫他把門帶上了,速度快得閆教授都沒反應過來。
知道一時半會兒拿不下閆教授,餘思雅做好了打長期戰的心理準備,正打算走,走廊儘頭龔教授衝她招了招手。
餘思雅趕緊過去。
龔教授把她拉進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沒事吧?”
“龔教授,我沒事,那麼多人,他不敢打我。”餘思雅嘿嘿笑了笑。
龔教授這才鬆開了手:“都中午了,我多做了一點飯,你也跟著咱們一起吃吧,老元也回來了。”
元教授洗乾淨手出來,笑嗬嗬地說:“餘廠長,一起吃飯,我跟你說說老閆的事。”
餘思雅求之不得,幫著龔教授把飯菜端上了桌,邊吃邊跟兩位老人聊了起來。
以前一個家屬院,都是男同誌,也同為教授,元教授跟閆教授來往還算比較多。他歎氣道:“餘廠長,你彆生老閆的氣,他啊,也是過得太苦了。我聽說他下鄉那地方,對他很不好,他現在膝蓋到了陰雨天就痛,剛下去那兩三年,一到農閒就被人拉著剃頭□□。不像我跟龔教授,還遇到了你跟和玉濤這樣的好孩子,大隊長也沒為難過我們,隻是意思意思地讓我們住牛棚,寫寫檢討,讓我們老兩口全須全尾地熬到了回城。”
說起這段往事,元教授和龔教授的眼睛都濕潤了。
餘思雅受不了這樣的氣氛,趕緊說:“我知道,元教授你放心,我沒生閆教授的氣。他其實人挺好的,剛開始非常凶的趕我走,後來我懟了他兒子幾句,他對我的態度明顯改觀了,還說不會因為我幫過他這一回,就答應我。”
雖然這老爺子很凶,可也沒抄起掃帚趕她啊,對他那狼心狗肺的兒子才是真狠。
“那就好,那就好。餘廠長,你的來意我知道了,回頭我跟老閆說說,他呀,一輩子癡迷化學,雖然現在因為現實的打擊,變得似乎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了,但我相信,他對化學一定還是像以前那樣熱愛。”元教授深有感觸地說道。
餘思雅聽了這個消息,若有所思,忽地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提議:“元教授,龔教授,你們說我把閆教授挖到咱們養殖場怎麼樣?”
元教授和龔教授明顯被她嚇了一跳,上午還說隻是請閆教授幫個忙,弄點無毒無害的消毒劑,現在怎麼變成了把人也給挖走了?
知識分子還是都有知識分子的驕傲和清高,閆教授恐怕沒那麼容易答應。未免打擊到餘思雅的積極性,龔教授委婉地表示:“餘廠長,閆教授恐怕會更喜歡學校這個環境。”
餘思雅卻不這麼認為:“那可不一定。我看閆教授的樣子,也有五十多歲了吧,他身體又不大好,工作不了幾年估計就得退休了。可能對有的人來說,退休是一種放鬆,但對閆教授就未必了,他跟兒子鬨翻了,沒有親人,老伴兒也去了,退休了沒事乾,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這個老房子裡,多麼孤單無聊啊,還要時不時地忍受兒子的騷擾。要是去了咱們養殖場,換個新鮮的環境,工作也可以乾到他不想乾為止,多好啊?雖然我們養殖場的實驗器材工具沒大學齊全,但隻要他需要的,能買到的,我們養殖場都能提供,環境絕對不會比這裡差多少。”
龔教授老兩口想了想,也覺得餘思雅這話未必沒有道理,換個環境對閆教授未必是件壞事。
元教授主動說道:“這樣吧,下午我找老閆談談,把你的想法告訴他,勸勸他。你當初對咱們兩個沒用的老頭子,老太婆都能釋放善意,我也相信老閆去了你那裡,你會善待他。”
餘思雅笑著說:“這是當然,閆教授要是去了咱們廠子裡,那可是咱們廠子文化水平最高的人,決定著咱們廠子的研發水平,是咱們廠子的靈魂人物之一。”
元教授含笑點頭:“你這姑娘說話就是讓人開心,跟你說話我都像年輕了幾歲。”
既然元教授說要幫忙,餘思雅很信任他,就將這個事交給了他,吃過飯就忙其他的去了。
接下來幾天,餘思雅都在省城辦事,但不管多忙,每天中午,她都給閆教授送一份午餐過去,不過沒有酒了,都是從國營飯店買的飯菜肉。
每次送過去,她敲敲門,將東西遞給閆教授,也不多說就走了。
如此過了四天,閆教授這裡還沒消息,倒是門市部傳來了消息。葉梅告訴餘思雅,昨天下午有人送來了一件衣服,說是羽絨服,他們約在了今天見麵。
為此,餘思雅今天特意沒出門,就守在了門市部。
等了半天,快到中午的時候,一個頭發半白的老太太進了店。
葉梅馬上笑道:“嬸子,你過來了,我們廠長等了你一天了。”
餘思雅聽到這話就明白自己等了半天的人總算來了,連忙站起來,上前笑道:“嬸子,你好,你有羽絨服是吧,能給我看看嗎?”
說話的同時,她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老太太。
老太太穿得挺樸素的,藍色的棉襖,上麵打著好幾個補丁,滿是皺紋的臉上,瘦巴巴的,氣色不怎麼好,感覺有些營養不良的樣子。這樣的老太太家裡真的有羽絨服這種高端的玩意兒嗎?
老太太緊緊捏著手裡的包,沒有第一時間回答餘思雅的問題,反而不確定地問道:“你們這裡真的收羽絨服,兩百塊錢一件?”
餘思雅走出門,指著門口掛的告示,念了一遍,解釋道:“嬸子,全新的兩百元一件,舊的沒有補丁的一百元一件,有補丁的要看衣服的完好程度來算錢。你的羽絨服要是帶來了,拿出來看看吧,咱們的店就開在這裡,每天都在,這人來人往的,咱們也不可能騙你的東西,你說是不是?”
老太太似乎覺得有點道理,這才稍稍放下了戒心,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包裹:“這是十年前,我一個在馬來還是什麼地方,反正是南邊的親戚回來探親,送給我們的,可暖和了,比棉襖還輕。”
說話間打開了包裹,裡麵躺著一件很久的衣服,米黃色,圓領,衣服上用線縫了許多格子,邊長大約在五六十公分。看起來挺單薄的,手肘處和前麵打了三個補丁,最大的那個比巴掌略小一些。
餘思雅說:“嬸子,能把這衣服給我看看嗎?”
老太太見在店裡買零食的顧客都不買東西了,興致勃勃地圍著她們,準確地說是盯著她手裡的羽絨服,驕傲的同時也不擔心餘思雅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昧了她的衣服,遂遞了過去,嘴裡還不忘叮囑:“小心點,這衣服很貴的,彆弄壞了吧。”
餘思雅哭笑不得地看了老太太一眼。
這都穿了十來年了,衣服早就不暖和了,要不是她貼出了這個告示,搞不好這件衣服那天就要進垃圾堆了,還貴呢?這老太太可真會抬價。
餘思雅打開衣服,摸了一下,馬上就確定了,這就是羽絨服。不過因為穿了太多年,裡麵的羽絨已經不保暖了,薄薄的一層,摸上去,都不怎麼感覺得到羽絨服的分量。這就跟後世,羽絨服下水後摸著的感覺差不多。
確定了真偽,餘思雅把衣服還給了老太太,笑著說:“沒錯,嬸子,你這衣服確實是羽絨服,按照我們張貼的告示,這件衣服,我們願意以50塊的價格回收。”
老太太聽了這話臉上閃過一抹喜色,繼而是不滿:“小姑娘,你們告示上寫的是兩百塊一件,怎麼才五十,你這不是騙人嗎?我這衣服是雖然打了點補丁,可也不多,現在的誰家的衣服沒打過補丁啊?這好好的,還能穿呢!”
餘思雅本來給她留了點還價的空間,結果這老太太一上來就說她騙人。餘思雅不乾了:“嬸子,我們的告示寫得很清楚,新衣服兩百,舊衣服沒有補丁的一百,有補丁的麵議。這件衣服你們都穿了十年了,還暖不暖和,你應該比我清楚,五十塊真不低,可以做兩三件新棉襖了,新棉襖跟這件舊衣服哪一個更暖和,嬸子想想吧。”
這還用想,羽絨服再好,也頂不住穿了這麼多年,就是不保暖了,不然老太太也不會舍得把衣服給賣了。
“那還是太少了,就算賣不了兩百,那也得一百塊。”老太太不甘心,跟餘思雅討價還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