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柴廠長知道,他沒反對,就已經是有所動搖了,便又繼續說道:“我知道,你不信任任何人,可你就算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嫂子想想。你們住在這樣的環境中,食不飽,穿不暖,整日呆在如此陰暗潮濕的屋子裡,她的狀態能好嗎?餘廠長說了,如果你願意去他們的飼料廠,在廠子幾百米遠的地方,單獨給你們建一座三間屋的小院子,遠離人群,沒人會打擾你們,嫂子也可以出門活動活動,這對她的身體也有好處,你說是不是?”
賀教授覺得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妻子。她比他小了八歲,祖輩就已經是華僑,在當地家境富裕,她從小就被家人捧在掌心裡長大,最後為了愛情跟他遠赴重洋,回到國內。沒過幾天好日子就遭受了磨難,還流了產,失去了孩子,最終成了這個樣子。
如果能讓她過得好一些,讓她恢複一些,他願意傾其所有。
“好,我答應你!”賀教授抿著唇說。
柴廠長也很高興,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你想通了就好,你相信我,我看人不會看錯的,餘廠長是個好人,你去了不會後悔的,省大化學係有個教授就去了,聽說在那邊過得還不錯。”
賀教授卻沒那麼樂觀:“但願吧。”
事到如今他隻能走一步算一步,再差也不會比現在更差了。
***
從柴廠長嘴裡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後,餘思雅非常高興。當時就掏了一百塊錢給柴廠長,麻煩他轉交給賀教授:“房子得到八月才能建好,估計還有一個多月,這算是暫時給他、賀教授預支的工資,以後每個月扣十塊錢,直到把這一百塊扣完為止。你讓賀教授這一個多月吃好點,買兩身新衣服,環境好了,生活條件好了,人的精神麵貌也會發生變化。你跟他說,以後每個月給他開120元的工資,管吃管住,我們清河鴨飼料廠等他。”
柴廠長接過十張大團結,在心裡感歎,難怪人家一個小廠子能從短短幾年間就做起來。看看這廠長多會辦事,多有人情味,既給了錢,又照顧了賀教授的自尊心,方方麵麵都考慮到了。
他一個外人都覺得餘思雅靠譜、細心周到,就更彆提受益的當事人了。
“好,我把你的話轉達給他。”
餘思雅笑著說:“麻煩柴廠長了,等廠房建好後,我讓廠裡的貨車來接他們,阿姨這情況坐客車太不方便了。你讓賀教授有空的時候就收拾收拾,去鄉下的時間最遲定在八月底吧。”
她已經考慮得很周全了,柴廠長沒有什麼好說的:“行,我一會兒就去告訴他。”
“嗯,謝謝柴廠長,我就不打擾你工作了。如果賀教授他們遇到什麼困難,你也可以打去我們廠子裡通知我,這是我們廠子和門市部的電話。”餘思雅將電話留了下來。
柴廠長記下了電話,送走餘思雅後拿著錢去了賀教授家。
“這一百塊是給你提前預支的工資,收拾收拾吧,八月底廠子裡安排個貨車來接你們,免得嫂子看到人多不習慣。”柴廠長轉達了餘思雅的意思。
賀教授看著一疊鈔票,沒有伸手,隻說:“我還沒上班。”
柴廠長翻了個白眼:“我知道。餘廠長明顯是知道你現在經濟狀況不好,補貼你的,你就彆推了,拿著買點吃的,生活開好一點,給嫂子買兩身衣服,火柴盒也彆糊了。餘廠長說得對,你是肚子裡有墨水的人,糊火柴盒是浪費,好好把身體養好,嫂子還要你照顧呢。”
這次賀教授沒有推辭,接過錢,把柴廠長送了出去:“謝謝。”
柴廠長有些唏噓,擺了擺手:“說啥呢,咱們都是老朋友了,我也沒幫上什麼忙。過去的都過去了,你往前看,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賀教授沒有說話,好日子真的在後頭嗎?他也不知道,但柴廠長有句話說得對,他不能倒下,他要出了事,阿淑怎麼辦?
這天,賀教授沒有糊火柴盒,在屋子裡坐了很久,回顧了他的前半生,直到屋子裡傳來妻子驚慌失措的叫聲,他趕緊站了起來,跑進屋裡握住妻子的手:“阿淑,我在這裡,我在,想吃燒雞嗎?昨天小柴送過來的,我給你用井水冰著,還沒壞,我去熱一熱,你等著啊。”
他去廚房熱了雞肉,端到桌子上。妻子看到雞肉,笑得像個小孩子一樣,用筷子夾起一塊先放到他的碗裡:“你也吃。”
賀教授鼻子一酸,差點落眼淚,是他對不起阿淑,為了她,他也得振作起來。
吃過飯洗了碗給妻子念了兩首詩,等妻子睡著後,賀教授輕輕出了臥室,打開了放雜物的房間,從最不起眼的角落裡拉出一個滿是灰塵的箱子,打開,先拿走上麵的破被子,露出滿箱子的書。他像撫摸愛人一樣,懷念地撫過這些書,過了許久將書一本本用手帕擦乾淨,拿了出來,整理好放在一邊。
既然答應了,他就再試一次。賀教授打開了十年前未完成的那份實驗報告。
***
賀教授這邊搞定了,新廠房有小元同誌和楚玉濤負責,兩個門市部運轉正常,餘思雅便回鄉下安排賀教授房子的事,務必要讓他們兩口子住得舒心。
回到公社,餘思雅就碰到了急匆匆的王書記。
餘思雅笑道:“王書記,你這是去哪兒呢?這麼匆忙。”
王書記看到她,張了張嘴,最後又什麼都沒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餘思雅好奇地看著他:“王書記這是怎麼了?遇上什麼難題了?”
王書記撇嘴:“不是,是隔壁那錢書記,太不要臉了,聽說咱們公社要建飼料廠,他竟然跑到縣裡去找領導哭鼻子。幾十歲的人了,爺爺都當了,竟然乾出這種事。”
餘思雅也有些無語,但這種事確實是錢書記能乾得出來的,為了好處,錢書記有時候真的沒臉沒皮,特彆豁得出去,在全縣都是少見。
她有些想笑,但看王書記一臉頭痛的樣子,到底克製住了,安慰道:“王書記也不必擔心,這個飼料廠都是咱們清河鴨出資金,找關係,又沒要縣裡一分錢。錢書記去找縣裡也沒用,除非他自己有錢建飼料廠。”
王書記看了她一眼,憋屈地說:“他說他們東風公社可以入股,出錢出地跟咱們一起建飼料廠。”
這下輪到餘思雅想罵娘了。
靠,這個錢書記可真豁得出去,跟個牛皮糖一樣,非得粘上他們,誰稀罕他們東風公社那點錢啊?他們東風公社能有多少錢啊?他們清河鴨養殖場缺那幾千上萬塊嗎?差這點錢,她不知道去銀行借嗎?
開飼料廠最難的是錢嗎?是技術,是機器,是人脈好不好?
餘思雅簡直要被氣笑了:“梅書記怎麼說?”
這個事的關鍵不在錢書記,而是在縣裡的態度上。
王書記歎氣道:“梅書記隻打了個電話問你到哪兒去了,聽說你去省城找配方後就沒再說其他的了。但錢書記還找了計劃委員會的蔣主任,他跟梅書記不大對付,我擔心縣裡麵……”
“你擔心什麼?”餘思雅一口打斷了他,“縣裡麵沒出錢也沒出力,想幫著錢書記摘桃子,哪有那麼便宜的事。錢書記能為飼料廠貢獻什麼?要能拿得出打動我的東西,可以談,辦不到就閉嘴。他們要真有意見,大不了咱們把飼料廠建到省城去。我相信,高市長應該會很歡迎咱們!”
王書記瞠目結舌的看著餘思雅,沒想到一向隨和的她竟然有如此強勢的一麵。震驚過後,取而代之的是興奮,王書記當即就說:“對,他們要真這麼搞,咱們就建到省城去,看他們還管不管得了。姓蔣的好事沒乾一件,手倒是伸得長。”
餘思雅看著比她還興奮的王書記,簡直是無語:“不建在紅雲公社,你不後悔?”建到省城,可就跟他沒什麼關係了。
王書記估計這幾天憋了不少氣,揮手滿不在乎地說:“反正不便宜姓錢的和姓蔣的就行,我寧願建在省城,也不想便宜了他們。”
這就是氣話了。飼料廠的主要銷售市場在辰山縣,真建到省城,光是運費就得漲一大截,不劃算,這是萬不得已才能用的下下策。
王書記沒考慮到這點,是因為他沒有從企業的效益問題出發,爭的更多的是那口氣。
可作為廠子的領導人,餘思雅不能不考慮這一點,她不可能為了一時的意氣之爭就真的將飼料廠建去省城,每年多增加一筆不小的開支。
但她不能讓人知道了自己的顧慮和底牌。
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餘思雅讚同地說:“可不是,王書記,你這麼一想就不氣了吧?既然飼料廠不一定要建了,那就彆讓社員們騰地了,你去找槐樹村的大隊長和村支書說清楚。同時也提前跟梅書記通個風,免得他被動。”
王書記整個人處於極度的憤怒中,也沒多想,點頭道:“行,本來這兩天槐樹村都在收割玉米了,我讓他們不用急,該怎麼弄就怎麼弄。哎,聽說要建新廠子,大家都很高興呢,結果被他們東風公社橫插一腳,這都什麼事。”
餘思雅淡淡地笑了笑,若有深意地說:“社員們肯定會很失望,你好好跟他們解釋清楚,將咱們原先的計劃也講清楚,不是咱們不願意在槐樹村建廠了,是東風公社這麼搶著要出錢出地,他們又沒多少錢,也沒技術和機器,最後肯定隻能出地。縣裡一插手,就是建也不可能建在槐樹村了,公社也是沒辦法。要我說啊,這錢書記不光是砸咱們公社的飯碗,也是砸全縣的飯碗。既然不建飼料廠了,那咱們答應梅書記的明年以後招工麵向全縣也不可能實施了,都沒廠子,哪有崗位嘛!”
王書記聽了更生氣:“可不是,回頭我得把這老錢和計劃委員會那幫子家夥乾的好事全抖出來,讓大家評評理。”
“行,你去忙吧,彆忘了知會梅書記一聲。”餘思雅含笑叮囑道。
王書記點了點頭,氣惱地跑了。
餘思雅看著他匆忙的背影,輕輕揚起了嘴角。錢書記和蔣主任想分一杯羹,也不問問她,哪有那麼便宜的事,等這些事傳出去後,看他們還笑得出來不。
不用她對付他們,他們自己都得妥協。
餘思雅慢悠悠地回了養殖場,根本沒把這個當回事。
王書記正在氣頭上,行動力特彆強,他先讓小沈將槐樹村的乾部叫了過來,說清楚了原委,讓他們回去通知社員,不用忙著收割了,然後又給梅書記去了一通電話。
“餘廠長從省城回來了?她怎麼說?”梅書記更關心這個。
王書記抿著唇美化了一下餘思雅先前的那番話:“梅書記,東風公社有什麼,他們能出什麼建廠?我們要答應了他們,其他公社又有意見,這怎麼辦?這不是給我們出難題嗎?餘廠長說,既然東風公社這麼想建飼料廠,就讓給錢書記來建,咱們紅雲公社就不參與了。”
梅書記……
自己的心腹愛將也叛變了的感覺,他咳了一聲,問道:“餘廠長真這麼說?小王啊,你應該清楚,僅憑東風公社是建不起飼料廠的。你們公社的養殖場規模是全縣最大的,對飼料的需求也最多,餘廠長應該不會放棄這一塊兒吧。你跟我說老實話,餘廠長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王書記撓了撓頭:“梅書記,這……你說吧,說是合作,共同開廠,可東風公社拿什麼跟我們一起開廠?地咱們有,錢咱們出,機器咱們買,配方咱們找,他們能做什麼?錢書記這吃相也未免太難看了。彆說餘廠長不高興,我也不樂意,錢書記真要有想法,找我和餘廠長溝通,咱們協商啊,他跑到縣裡哭慘是幾個意思,弄得咱們欺負他一樣。咱們就讓他,他自己建吧,這還不行嗎?”
“小王,你說什麼氣話呢,大家都一個縣的,自己人,磕磕碰碰也很正常,有事坐下來好好商量。你跟我說個實話,你們公社的養殖場真不建了?”梅書記追問道。
王書記悶悶地說:“餘廠長的意思是不建了,實在不行,就建到省城去,正好省城的廠房已經開始動工了,可以一塊兒建。”
梅書記聽到這個消息,明顯愣了一下:“這怎麼行?縣裡都還沒做決定呢,你們不要著急,回頭我跟蔣主任他們開個會,不會讓你們受委屈的。”
王書記自然也希望飼料廠開在自家公社,他拿不準梅書記什麼意思,猶豫了一下說:“謝謝梅書記。”
掛斷電話後,王書記琢磨了一下,總覺得這個事不小,他趕緊騎自行車去找養殖場找餘思雅,將梅書記的話說了一遍:“你說梅書記什麼意思,他是站在咱們這邊的吧?會幫咱們說服蔣主任他們吧。”
餘思雅睨了他一眼,王書記還是有點天真啊。可能是因為他是梅書記秘書出身,對梅書記有種天然的信任感。
但其實對梅書記來說,這個養殖場是他們單獨建,還是跟東風公社一塊兒建有區彆嗎?沒有,帶動的就業崗位都屬於辰山縣,稅收也是交給辰山縣,都是辰山縣的成績,至於哪個公社,並不重要。
這是上位者的思維,並不能說有錯,要換餘思雅在梅書記這個位置,她也會這麼考慮問題。
餘思雅笑了一下:“這就不知道了,不過我相信梅書記,他一直非常支持我們的工作。你也彆擔心了,反正飼料廠要麼建在紅雲公社,要麼建在省城,沒有第三個地方。”
這話像顆定心丸,讓王書記心裡踏實多了:“行吧,最差也就建在省城,反正不會便宜他們。”
“嗯,我送你。”餘思雅看了一眼電話,站起身對馬冬雲說,“我家裡有點事,先下班了,今天就不回來了。”
“好的。”馬冬雲有點意外,餘廠長可是很少早退啊,現在才四點多呢。
等餘思雅走了不到十分鐘,桌子上的電話就響了起來,馬冬雲接起電話,聽說那邊是梅書記的秘書小胡,驚得蹭地一下站了起來:“胡秘書,你找餘廠長啊,她家裡有點事,已經回去了。對,不在,今天不會上班了,好的,等她明天來上班了,我讓她給你回個電話。”
胡秘書掛了電話,對梅書記說:“餘廠長不在,說是家裡有事,先回去了,我讓她明天上班的時候回我們電話。”
梅書記揉了揉眉心,很是惱火:“這個老錢,真是沒事找事,還跟蔣主任搞到一塊兒了。”
光一個錢書記,梅書記自然是好打發的,但現在不依不撓的是背後有人的蔣主任。他非要揪著紅雲公社吃獨食說話,縣裡有一些人嫉妒清河鴨養殖場的成績,就成了現在這個局麵。
但餘思雅也是個狠的,她現在搭上了高市長,已經成了氣候,根本就不買蔣主任的賬,這麼僵持不下,最後為難的反而是他這個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