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成一片的樹林子裡,傅荀打橫抱著林恩筱一步步的向前。
初抱起來時輕,林恩筱也確實輕。抱著快走到折斷的樹樁處傅荀大病初愈的身子就有點承受不住,手上的重量沉的讓他連腳步也快邁不開了。
“再堅持一會兒,堅持一會兒我們就出去了,”他對林恩筱說話,但這話更像是在對自己說,懷裡的人從被他找到至此刻,還未說過一句清醒話。
他不知道她燒的有多嚴重,額頭燙的嚇人,用電筒看了她,眼睛也是紅的。他奮力的邁著步,身體裡有一股軟,像來自於骨縫之中,他憤怒,與那股軟抗爭,與麻木了的手臂抗爭。他手指緊扣著林恩筱的手臂和腿,深一腳淺一腳決不停息的行走在爛樹枯葉鋪就的森林之路上。
森林裡有被雪埋了的坑,也有被樹葉掩映了的坎,他幾次差點摔倒都用自己的肉.體硬抗下來。他均勻的邁著腳步,突然鞋底一滑,身體便開始往前栽倒,他手臂緊扣著懷裡的人,在將要滑到的瞬間側了身子,替昏睡的人當了肉墊。
地上大概有斷了的樹枝,抑或是帶棱角的石頭,隔著厚厚的羽絨服也像硌進了骨頭裡,疼的他這一路的疲累霎時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仰躺在雪地上,手裡還緊緊的抱著人,背上的痛楚直刺神經,他看著暗的模糊成一片的天空感激,感激他沒將人摔出去,他慶幸被硌著的人不是她,有雪花落在臉頰,很快被他炙熱的體溫融化。
他掙起身來,將人好好的就地擱了。伸手摸她的頭,仍然滾燙的厲害。手指離開她滾燙的額頭,他幾步走開,到斷樹樁上做了記號再次回來,這次他將人背在了背脊之上,重新起程。
他對背上的人說話,更像是自言自語,他叫她堅持住,彆燒成了個傻子,那他下半輩子就得守著個傻丫頭過日子了。
“你得好好的。”
走出樹林,雖沒了枯葉爛葉絆腳,但雪地卻越發的濕滑了,難行程度成倍上升,傅荀走的如履薄冰,他在能走到的最快的極限上小心翼翼著,卻還是再次跌跤,負著重雙膝直直的朝著地麵脆去,這已經是第三次。他的雙臂返在腰側圈著背上人的腿,膝上的痛楚讓他手指攥到節指泛白。
背上的人沒有因為跌跤而受牽連,不過這一大幅度的震蕩,還是震醒了睡在傅荀背上,軟塌塌不醒人事的林恩筱。
她睜開眼睛,迷迷糊糊的看著視線裡一搖一晃的光束,那是傅荀手上電筒發出的光,它隨著他的步子在地上有規律的晃動。
林恩筱嗅著臉枕著的人背上的味道,她知道是誰在背著她前行。
“放我下來吧。”
“醒了嗎?”
“我可以自己走。”說話讓林恩筱嗓子癢起來,她開始咳嗽。
傅荀在說話,讓她彆動,也彆說話,好好躺著,林恩筱壓製住喉嚨上的難受,也聽勸的閉了嘴巴。她眼睛向上看,雪花停了,天空黑洞洞的。她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熱,感覺不到難受,其實她是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了。
有東西在放大,又有東西在縮小,奇形怪狀的幻想擠壓著她的神思。她像似脫離了身體,又垂下頭,她看見了雪地裡的兩個人,男人背著她,壓的腰也彎了,
他為什麼會來這麼遠的地方。
對,因為他說過,他愛她。
愛一個人絕不會計算路程,也不會覺得辛苦,隻要那個人沒有表現出討厭她,她就樂樂嗬嗬的,遠遠的看著他。
這是她追隨他的腳步。
他呢,她不斷罵他,還攆他,說了好多好多極具重量的惡言。她狠心的丟掉他親手做的食物,丟掉他親手種的花。不管他花了多少心思,她通通不買賬。連他,她都可以不要,何況其它,他與它們被一視同仁的作出丟棄的處理。
她對他沒有好氣,更沒有好臉,不論他做了多少,她知道他都默默做了什麼,她彆扭的與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作著抗爭。
即便靈魂深處在猶豫在彷徨。
他腰彎的她完全不用雙手扣著他,也不至於掉下他的背。
他又滑了一下,但是她仍然穩穩的在他的背上。
他在說話,他問她還好嗎,她在他背上點頭。發燒讓她思想單純,她不去思想這滑一下於他是發生了什麼。她隻穩穩的窩在他的背上,感覺很安心,很安全。他來了,她不怕黑了,不怕出不去了,不怕森林裡的那群野豬。
他是什麼人,隻是往那裡一站也能嚇退惡狗的傅荀,大概就算這樹林子裡跑出什麼老虎黑熊他也能將它們嗬退。
他身上的陽剛之氣可以震懾人,動物也是有眼力見的,什麼人惹不得,它們清楚,傅荀便惹不得。
林恩筱臉頰發燙,思緒雜亂飄飛,如果有燈光,能看到她被燒的通紅的臉上漾出了笑意。
*
路虎寬大輪胎上的防滑鏈一路碾碎薄冰,沉穩前行。
林恩筱時而呼冷,時而呼熱,傅荀將人抱在懷裡,手上握著一張用涼水浸了的毛巾,護著她的額頭,作物理降溫。
“筱筱乖,再堅持一下,快到了。”
林恩筱嘴巴裡咕咕噥噥的說著不成句子的糊話,傅荀握在林恩筱手臂上的手指輕輕摩挲那衣料之下細細的手臂。她會說什麼,她是不是在叫他走開,叫他放開她,她說看到他就難受,看不到他了,她才會開心。
“好了,彆說話,隻要你沒事,什麼都可以。”什麼都可以,就算不想再見到他。他回答她的胡話。用臉頰蹭她細軟的頭發,她的頭枕在他的胸膛上,這不是她自願的,是他圈著無能自己的她。
前排副駕駛,駱之辰將落在後視鏡中的視線收了。這個男人叫她筱筱,所以她不準他也那樣叫她。他駱之辰喜歡她林恩筱,根深蒂固;而她喜歡這個男人,亦是根深蒂固的。
他們都太執著、太偏執,就算撞的頭破血流,也改不掉的執著與偏執。
駱之辰看著車窗外飄著的雨絲,眼神呆滯,扭傷的腳在一點點腫起來,他全無感覺。他知道他已經徹底弄丟了她。
山下,沒有雪花,隻有細細的雨絲不停息的落下。
車去了鎮上一家正規的衛生院,林恩筱接受了最基礎的治療,又踏上路,在一個多小時後進了市區,進了最好的醫院,看了最權威的醫生,住上了最好的病房。
傅荀坐在病床邊,腿在病床下直直的支著。他握著林恩筱放在被子邊沿溫涼的手,林恩筱燒退了,人昏睡著還未醒轉,病床上掛的藥水像時間的流動,一滴滴晶瑩剔透的落下,緩慢而有節奏。
“您還是去休息一下吧,這兒我守著,”站在一旁的老何勸。
“不用。”傅荀淡淡的說。
“您的腿,”
“彆大驚小怪,出去吧。”傅荀手指揉著手中白嫩的小手。
老何離開,傅荀將林恩筱的手挪進了被子貼著她自己的身體放了。他輕輕在床沿上躺了。枕著自己的手臂,眼睛看著睡的安穩的人。
她臉上的紅色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蒼白。燈光下,離的近,能看清她臉頰旁如嬰孩兒般細細的絨毛。她毛發都很細,眉毛乾乾淨淨的順勢生長,睫毛濃密纖長亦乾乾淨淨的,根根分明。
他伸手撿開一縷落在她額側的頭發,她睫毛輕輕一顫後,又安安穩穩的了。
林恩筱的感冒因在林子裡那一遭又加重,高燒加上受驚,這一覺她睡的很長,醒來已經是半夜。病房裡安安靜靜的,留著一盞夜燈,她看見手上的留置針頭,眉毛輕輕一皺,感受到了那一處的痛感。她抬眼,身旁,側睡著一個人。
他身上穿著寬鬆的淺色衣褲睡在床沿,呼吸均勻。
徹底糊塗前的記憶回籠,她知道自己經曆過了什麼才到了這一處,她記得他背著她在冰天雪地裡行走。
從江城出發,她不辭而彆,是因為不知如何麵對。
她的一縷頭發從枕頭上垂在他的呼吸下,它隨著他呼吸的節奏在輕輕的晃動。林恩筱的目光在他臉上流轉。
再熟悉不過的麵孔,他的臉在這樣的距離上她一寸寸的描摹過無數次。
她眉間布上了些許愁色,她為什麼會對他發火,為什麼見著他就憤怒?因為她是忘了自己離開他的根本原因。
不是因為他太壞,不是因為他待她不好,也不是因為他總是不在。她離開是因為認清了他們倆人矛盾中的本質,他們的本質發生了衝突,她認清了這一點,就放棄了。
然而現在她竟將這一切都忘了,她總是忘掉最重要的這一條。
他頻頻出現,惹的她就失去了理智,他頻頻道歉,她就真以為他們走到離婚,是因為他,都是因為他的不是,她將陳芝麻爛穀子的抱怨都發泄到他的身上。
他的錯在哪?
他最大的錯誤隻是他不那麼需要她!
他錯在沒有生活,而她的生活裡隻有他。這便起了矛盾。
他們都錯了,他不該沒有生活。而她,不該在生活裡隻有他。
這才是他們生活中全部的衝突。
她在愛他的時候從未學會愛自己,是她自己丟掉了一切權利與尊嚴,又怪他無視她的權利與尊嚴。
他無大錯,她也不全對。
他在學著愛她,她也學會了除了愛他以外的更多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