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人叫師爺一言說得意動, 兼之從莊戶口中問不出什麼能聽懂的東西, 也就上了車, 命差人往城裡趕。
進城不遠, 隻見夾巷民居外站著個濃妝豔飾的女子, 手按紅板, 正在擊節自唱。旁邊有不少穿著腰機布粗衣的百姓圍著聽唱,人群直堵上官路,那趕車的差人不敢快走, 勒馬慢行幾步, 就聽風中送來一聲銀盆浸月般的【賞花時】。
“一地風霜暮色寒, 夾著雨凍雲低送舊年,盼爹爹未還。怕王家也,躲債已七天。家下通無糧與錢, 幸有鄰家嬸娘憐,送些糙穀為餐。且炊熟子, 待父共團圓。”
曲聲並不慘淡,甚至唱出幾分嬌俏歡快, 細聽其詞卻道儘了農家貧苦之境,不由人心生憐惜。黃巡按敲車壁叫差役停下,回首對田師爺說:“這曲子不曾聽過, 寫的又正是莊家苦處, 似與那《白毛仙姑傳》是一套的。看那女子路岐打扮, 獨自按拍而唱,莫非就是那老農說的告狀人?咱們去問問。”
告狀房都是縣衙撥了未租出去的官房做的, 從外表也看不出與民房有什麼區彆,沒準武平縣的告狀房就設在這兒呢?
兩人下了車,先不擠進人群裡,叫差役拉住一個支著擔子在旁販果子,卻頻頻將頭轉向人群中聽曲的小販問話:“這裡可是告狀房的所在?我家大人從外地來做買賣,聽說縣裡告狀房有個唱《白毛仙姑傳》的,唱得絕好,莫不就是眼前這位小姐?”
那小販笑道:“不是她,不是她!她是合告狀房那位小姐學的,遠不如人家哩。不過這《白毛仙姑傳》實在新鮮動人,便她們偷學來的,也比舊曲兒中聽些。”
他們說著話,那女子道幾句念白,擊節按板,歡歡喜喜地唱著煞尾:“我盼爹爹早回還,父女們相看把心安。再賺得些低錢,換米粉半碗,好做糕團。”
那漢子重重歎了一聲:“也就是王家的佃農這般苦,數不清的租佃壓在身上。似我等在城裡做個小本經濟,托著咱們縣青天宋大老爺庇護,也吃得肉、吃得糕,生意好時些還能與人到葷茶館要些個酒菜。哪至於欠下還不儘的高利貸,叫人把女兒也拉走的?”
那漢子是個走東串西的生意人,會的口音多,差役就聽得明白些。他們之前在村裡聽時,因著跟莊戶語言不通,沒問清前情後果,聽那漢子意思像是王家拉走了白毛仙姑,急著想知道細情,便問道:“那王家人就把白毛仙姑拉走了?他們怎麼把楊大姐害成白毛仙姑的?”
那漢子歎道:“大爺們何不耐心聽聽?這個於嬌娘是從頭唱的,現在才要唱到楊白勞回家。過不久王家的狗頭管事穆仕智就要上門逼債,逼著那楊白勞按手印賣女。可憐楊白勞隻有這個獨生女兒,卻叫他自己賣成了奴婢,急得他回到家就喝了□□,大年夜間死在了門外……”
幾個人聽熟了曲子的人湊上來罵道:“也不知那狠心的王世仁、穆仁智是王家哪一支的!曲兒裡就該唱出他的真名來,咱們這些男子漢,一人一拳頭也打死他了!”
“可不是,逼死人家,轉天正元旦就把喜兒大姐拉到家裡做了奴婢,還嫌人家不歡喜,這是人做出的事麼!”
“那楊白勞隻此一個女兒,還指望她百年後摔盆頂幡的。王家竟就生生把人拉走了,連安葬時也不叫她給親爹穿白戴孝,抓一把墳土,那老楊魂魄怎安哪!”
耳中至此時還響著輕快的聲腔,那伎女肖擬老年男子口音,一疊聲唱著【醉落魄】:“賣得豆腐,稱米粉還家住。回來恐與東家遇,卻藏懷中,天幸平安度。”
說幾句念白,又唱:“富豪家仕女簪金縷,莊佃戶怎生區處。買將紅繩二尺許,喚:‘喜兒到麵前來’,繞發緊緊紮住。”
那伎女正唱到父女團聚,充滿希冀地過年;黃巡按眾人卻已聽說後來楊白勞服藥慘死,孤女被王家強買作奴婢之事。在城外那個唱曲的莊家漢口中,他們更知道了楊喜兒多年後的模樣——在山野之中孤身求活,滿頭白發,甚至被人當作妖仙供奉……
這一刻父女們紮頭繩、蒸年糕的輕快歡喜,再過不久就要變成天人永隔的悲苦。楊喜兒這麼個等著爹爹躲債回家時還一派天真的少女,以後竟會變成那個心中刻滿萬千仇恨的白毛仙姑……
隨行的差役都忍不住罵道:“他們父女已經過得這樣苦了,那王家是什麼心腸,忍心將人家父女全都逼上絕境!”
幾人罵了一陣,又忍不住低聲問黃巡按:“依大人看,這曲裡唱的究竟是真是假?那王家也是世居此地的大戶,子孫都讀了書的,真能做出這樣禽獸不如的事體麼?”
曲中唱的楊家父女不一定真有其人,但王家定然有多收田租、放高利貸、買良為賤之事。
可又是怎樣的人能把這些事寫進一本諸宮調裡,還寫得這樣直指人心呢?
若說寫它的人是莊戶,莊戶豈有這樣的才學,能依譜填詞,還填得深情致致,令下到莊戶小販,上到他這樣的官人也要動容的地步?若說是才子詞人,又怎能如此深刻了解佃農的貧苦悲慘,又怎麼舍得將一個妙齡女子寫成不人不鬼,滿腔仇恨的模樣?
他不隻是想聽這曲子,更想知道曲子背後是何等人物了——怎麼偏偏就能在宋大令清理王家隱田隱戶,要懲辦王家的罪責時,恰到好處地寫出這套諸宮調?
他為王家準備的結局又是什麼?
黃提學揮了揮手,吩咐道:“不在這裡聽了,問出告狀房在何處,咱們先去告狀房尋人。”
前方撂地的伎女才講到穆人智自誇“能拐就拐,能誆就誆”,幾個差役都支著耳朵細聽,恨不能聽完了全場再走。可惜黃大人催促,他們不敢久留,就在背後一片喝罵聲中清開擋路的閒人,問明告狀房方向,驅車疾走。
好在告狀房那邊也有《白毛仙姑傳》,還是最初唱出這本諸宮調的人唱的,肯定比眼前這個唱得更好,內容更新。眾人心下期盼,趕著車穿過長街,終於到了城北這座幾乎成了王家家族牢房的告狀房。
借住在這裡的都是貧苦農戶,隔著街就能見到許多穿著短衣的莊戶、頭上包巾的農婦和幾乎光著身子的娃娃出入。而在出了告狀房不遠,又奇妙地聚集了許多穿綢衫的人,與穿腰機粗布的窮苦百姓混在一起,有站有蹲,講究些的自己拎著椅凳,都圍在一起聽人唱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