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1 / 2)

堂上不是見禮的地方, 黃巡按隻朝他笑了笑, 而後便收起和悅之色, 肅然說:“桓通判來得正好。你主理汀州府錢糧、河運、都捕之務, 本案牽涉甚大, 正需你府廳相助武平縣緝捕犯人, 重理本地田畝錢糧事宜!”

桓淩一身風塵,衣角被露水打濕的痕跡還沒乾透,神情舉止卻絲毫不見疲態, 躬身上前, 利落地應一聲“下官遵命”, 便即走向廊下,去找宋縣令商議起該捉拿哪些犯人。

林家父子辯解的借口叫他狠狠打破,黃大人更透露出了要以此為由, 清查他家隱田隱戶之事的打算。林三太爺仿佛見著他們林家也如王家般身敗名裂、滿門遭囹圄的情景,鬢角額頭頓時鑽出細汗, 身子漸漸顫抖起來,呼吸響得如同胸中拉著一個破風箱。

黃大人卻全不憐他是個老人, 厲色道:“你與陳玨、陳璞兄弟、王複昌、徐源、徐炎叔侄等人到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巡按禦史衙門誣告武平知縣在先,在城西林家莊院又親口說‘攔截禦史’之語,分明意欲蒙蔽上官, 冤陷清廉忠直之官入罪!

“你等越兩級到省裡上訴是一罪, 誣告武平知縣是一罪, 有意誤導本官查案是一罪……你林家在武平盤踞多年,貪占田畝、欺虐小民, 還有不知多少血案有待翻出!今日本官先治你前三罪,來人,將林澤、林處隆父子衣冠剝去,先打他以民告官三十杖、越訟五十杖!”

“……既誣告縣令枉法濫刑,依原罪本該杖責一百,流二千裡,誣告罪以原罪再加三等,依律擬為絞監候。行刑之後,且將他二人投入獄中,等武平縣再審其家中田產、銀錢等案!”

林家父子在底下齊聲叫著“我有功名”“我要贖杖”,黃巡按隻如不聞,扔下一把紅頭簽,命衙役拖下去打。

兩邊差役齊聲應喏,如狼似虎地趕上去,將林家父子剝去衣冠,拉到堂外行刑。

板子擊肉的彭彭鈍響,伴著林家父子的慘號,飛濺的血肉,嚇白了廊下一眾犯人的臉。衙外百姓的叫好聲卻越呼越響,高喊著“青天”,又罵林家這夥人狠毒無恥,竟妄圖蒙蔽欽差,冤陷宋縣令。

這呼聲雖然都發自百姓心底、感情深摯,但喊著喊著,憤怒發泄的情緒卻有些上湧,要打殺這些大戶的聲音漸漸高了起來。

不能亂。

得叫人引導回來。

宋時是學過當年鬥地主的曆史的,知道讓這些殺意繼續發酵下去容易出事。門外這麼多旁聽的百姓,真鬨起來,便是滿縣衙役、民壯都撒出去也不管用。他連忙拉下身邊的保鏢,低聲囑咐幾句,將他們放到門外。

不一時,門外擁堵的人群中同時響起了“欽差大人”“青天”的呼聲,一浪壓過一浪,有節奏地帶動周圍百姓同呼青天,請黃大人繼續審問其他同謀。

這從四麵八方同時響起的,有組織、有節奏的聲音頓時壓住方才憤怒而混亂的喊殺聲。圍觀百姓的情緒也被引導著扭轉過來,還沒堆高的戾氣就隨著聲聲“青天”轉化成了對巡按的依賴。

這也是黃大人平生聽到的,最響亮、最震憾的一次“青天”。

黃巡按不動聲色地挺直腰板,神色越發端嚴,喚人再拉那幾個到省裡告狀的人上堂,一例地剝去衣冠,拉下去打。

打完他們,便輪到了寫文章誣告誹謗宋縣令的才子儒生們。

這些人都是苦等著巡按大人到縣裡替他們做主的,全未想到黃大人能臨時變褂,從他們的倚仗搖身變成了宋縣令的青天,故而個個都在家裡就被汀州衛的人扣了。事後衛所士兵雖走了,但這些人家身上背著綁架巡按的罪名,一個個都被困在家中,有鄉約裡正看管,不許出縣,不出幾刻便都叫差役們提到堂上受審。

黃大人提了林廩生上堂,仔細看了他幾眼,微闔雙目,徐徐念道:“向審王氏諸子,矯輕以從重,倚法立威……天災屢降,洪禍滔滔……上蒼昭其殘虐……真是好文章。不愧是新泰十五年的少年秀才,食朝廷廩米的廩生。”

林廩生躬身行禮,神色平靜而緊繃:“多謝大人誇獎。學生這篇文章能令大人記到今日,實是學生的榮幸,雖然……”

黃大人冷笑一聲:“這篇文章夾在你武平縣一乾誣陷宋令的文章中毫不出奇。本官今日略能記得幾句,是因為宋令之子在本官麵前讚過你代武平縣百姓申洪水之苦,請朝廷賑濟免賦的文章。本官聽他說了你的名字,想起你也是上書彈劾他父親的人之一,才特地重翻了你的文章。”

林廩生臉皮猛地一抽,下意識回首看向門外——隻看到粉牆烏柱,兩壁肅然侍立的皂班,卻見不著庭中的人。

而他進來時,宋時就右側廊下坐著,與坐在他們父子身邊府通判低聲說話。他被衙役催著匆匆而過,隻在路過時瞥見了一眼,宋時隻顧看著那位通判說話,雙目含光,完全沒留意他這個被人推搡過去的罪人……

就連宋縣令也沒看他一眼,隻一徑盯著兒子,唯有那位府通判抬頭看了看他。

那位府通判……那位府通判的臉此刻與他記憶中另一張臉重合,正是早在宋時治水救人時,就在王家彆莊與他們見過麵的,自稱宋時兄長伯風的人。

原來從那時起他們就已經策劃著要清丈田畝,下手對付縣裡的大戶了。

但他姓桓,又是分府之尊,為何要冒稱是宋時的兄長,還住在縣衙,與宋縣令叔侄相待?宋家哪來一個姓桓的親戚……

不對!他有!

他家與出了周王妃的桓家曾經訂過親,宋時還是王妃之父的弟子,那王妃家的子弟豈不就是他的師兄了?

他們這陣子隻顧著告狀,竟沒注意府裡新來的通判就是王妃的親人,而這個桓通判與宋時的情誼也極重,在兩家退婚之後竟沒打壓宋家,反而與他們仍同親戚般走動……

他們從一開始就錯了!宋家不是沒人撐腰,宋桓兩家更從未決裂過!

桓侍郎因退親之故,覺著對不起宋家,特地送了個子弟來補償!

他就是專門來為宋縣令撐腰的!讓他們可以在地方翻雲覆雨,拿著這一縣大戶累世經營來的土地丁口換自己官聲和政績!

難怪他一個舉人縣官就敢查隱田隱戶;難怪他報上去的罪案府裡便給通過,他們這許多家人搭上無處銀子,四處請托都按不下那些舊案;難怪黃大人分明是他們從府裡請來查處宋家父子的,到了武平卻突然要微服私訪,還叫留下的從人請兵丁抄了林家……

他越想越真,原本挺得筆直的腰身有些塌陷,胸口衣裳汗濕了一片,隻覺前途一片茫茫,沒有半點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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