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淩坐到講席上, 先看了一眼台下。
從高台上看下麵, 便見黑壓壓一片頭巾鋪向遠方, 眾舉子、生員的小動作一覽無餘:寫題目的、與同伴討論的、找人抄記方才講學內容的、喝水的、吃果品點心的、無所事事呆坐在位子上的……
他從前給宋時講學, 都是兩人並排坐在桌前, 麵前攤著書講, 今日倒是頭一回高坐台上給人講課,感覺十分新鮮。
若是回頭在後衙裡布置個略高的講台、下麵安一方桌椅,讓時官兒在下頭念書, 他在上頭盯著他講課, 卻不知是什麼感覺?
桓淩想得心動, 目光從那片學子身上收回來,越過宋縣令落到他身後的宋時身上,要看看他在做什麼——
他什麼也沒乾, 正仰著臉看向台上,滿含驕傲和期許地看著他。
當初他考中了舉人試時, 宋時就這樣看著他,用一種長輩點評似的神氣對他父母說:“明年春闈, 師兄必定能點中進士,與老師一樣做個清廉忠直、鐵骨錚錚的禦史。”
可惜他沒能參加轉年春闈,父親就已因急病過世。再之後母親也因憂思過度, 悒悒而亡, 宋家世伯又遠到這邊陲為官……直到這麼多年後, 他才又見著了宋時這樣為他驕傲的神情。
他得講得更好些,彆叫前幾位講師壓住, 好叫他師弟還能這樣自豪地向彆人誇他。
桓淩垂眸微笑,朗聲道:“本官今日要講的是孟子·離婁上中的淳於髡一節。”也就是後世流傳最廣,最常被人引來發議的“嫂溺援之以手”一節。
他講孟子,也和那位張郎中一樣,就是為了給考生們做個考前輔導。
考試時雖以四書五經並列,可四書才是人人必修必考的基礎,五經則是選修,單講一經,其他經科的學生便受不到益。所以從方提學開頭,四位老師不是講朱子一脈的理學就是講四書,皆是考試能用到的知識。
《孟子》七篇共三萬四千餘字,是四書中最長的一本,故而也是最容易出題的一本,隨便截一句甚至一節就是道大題——不像《大學》《中庸》,因考得太多,已經到了省試會試這樣的大考都得出截搭題的地步了。
而“淳於髡”這一節句句經典,講的是讀書人該恪守正道的道理,實在有值得考的地方——便是不考,讀書人也該用心揣摩遵行孟子之言,庶幾不負讀書人濟天下之誌。
他便先從字詞講起:“淳於髡,是齊國辯士……”
淳於髡正是齊威王“一鳴驚人”故事中,勸威王振作的另一位主角。他自俳優出身,能言善辯,曾在楚征伐齊國時到趙國借兵退齊,又屢勸威王勤力王事,被威王拜為政卿。他的事跡記在《史記·滑稽列傳中》,在桓淩看來,是讀書人就都該知道,所以介紹淳於髡的身份時,並不提他在齊國的官職,而是單點出他“辯士”的身份。
因是辯士,故擅長用布設陷阱,巧用隱喻申自己的道理,辯得人啞口無言,隻能屈從他的說法。
於此節中,淳於髡先與孟子論“男女授受不親”“嫂溺援之以手”兩條。這兩件事看似隻是禮法之爭,實則是淳於髡設下的論辯陷阱——
在孟子說出“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之後,他便就著這個“權”字緊逼孟子,指出當時天下大亂,百姓如溺,孟子既知事急從權,也不該死守正道,而該如同“嫂溺叔援”般放棄心中所執,出仕為官,以擲救陷溺亂世中的百姓。
而孟子的回答卻更有力:天下陷溺,惟道可以救之。嫂溺可以僅用手援助,難道你能以一雙手將天下從陷溺之境救出來麼?
能救天下的惟有“道”。須自己先恪守正道,遇合了肯聽諫言,以正道治國的明君,方能令君上施仁治、行德化,以救世百姓。若為救世先棄了正道而去逢迎昏庸君主,則即便當了高官,君主對他言聽計從,可他自己已失了解救天下的器具,又如何還能援救天下人
此章是言遇事或可從權,但士人守心中正道絕不可有失,不可自欺欺人地說一句“從權”,便折節枉道以求富貴。
他在台上講,宋時在台下筆邊抄邊讚,甚至想帶頭鼓掌,給他一個熱烈的反饋。可惜大鄭朝這時候還不流行觀眾給台上老師鼓掌,他隻能把滿腔激動都發泄在筆墨上。
桓小師兄講的真好。
並非好在直解孟子的部分——當然他講解的也好:深入淺出,微言大義,單憑“辯士”一詞便隱含褒貶,充分體現了儒家對淳於髡隻懷本國小利,不念天下大義,不知仁、不求正道的鄙薄。
他們搞《春秋》的,就在微言大義上見功夫。
但比他講學水平更好的,還是他的行事。他是真正按著孟子之言,不為富貴權位誘惑,放棄對心中正道的堅持。
要不他怎麼能舍棄朝中清貴官職,舍棄周王與其背後一係勢力的好處,拋家舍業地到武平來?
按方提學講的知行論,他就是先學《孟子》,然後親自踐履,以行促知,所以能深徹理解孟子之義,有資格上台講學!
不管這麼解釋對不對,反正在他心裡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