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初亮, 貢院外已圍得人山人海, 有舉子親自過來, 有派家人過來, 也有更多是為了第一個抄了名次到舉子家中報喜的報子手。
幾處科考大省的會所都專派了夥計抄捷報, 考生們也就不用一大早來看榜, 都呼朋引伴,在外頭包了酒樓做文會,或到山寺參禪論道, 裝出個悠閒淡定的名士風範。
宋家三兄弟雖沒在會館裡住著, 可也不用親自去榜下擠著看, 也不必派人——倒不是他們家沒有個識字的書童,而是……那不是有親師兄在朝廷上班嗎?
大榜都是熬夜填出來的,到轉到上早朝時基本就能放榜了, 等師兄下朝時就能看見,到時候抄下他們的名次, 叫人送回來,肯定比滿城跑的報子報得快麼。
大哥讚同地說:“正是, 那大榜前人山人海,若不是半夜便去守著的,如何擠得進去?他桓師哥是個官兒, 要上前看榜, 人家都得給他讓路, 叫他下朝時順便看一看,隻怕比咱們派個小廝過去還方便。”
說著又吩咐家人:“多備一封銀子, 桓家人來報喜時給一封,報子來時還得給一封哪。”
宋時挑眉笑道:“大哥放心,我這兒備了一袖子的紅封呢。等桓家來人把咱們哥兒仨的名次都報了,咱們就給三份喜銀,不能少給了人家!”這喜報是自家的大事,又不是哪家結婚逼著他們隨禮,他來報幾個人的就得給幾份!
宋曉、宋昀打從第一場回來便覺著這回恐怕是考不上了,故而隻備下他一個人的紅封。但看這弟弟這麼有勁頭,便由著他高興,又吩咐家人:“鞭炮也該拿出來——家裡有的都拿出來吧,不用給後頭省著。反正殿試還在半個月後,過了今天有的是工夫去買!”
家裡有他們兄弟自己買的鞭炮,還有桓淩叫人送來的,足足堆了十來掛,便是三人都中了也足夠放的了。三兄弟親自盯著家人將鞭炮堆在大門裡側,又帶人灑掃庭院、擺設桌椅,等喜報送來便請同巷鄰居吃流水席。
他們天色未明便起來,一直忙到晨光初綻,將近卯初,才把院子裡外安排得井井有條。管事和兩個廚子趁著天色早,趕上毛驢從後門出去,請樂戶來家陪宴,買新鮮的魚肉菜蔬、香糖果品、燒酒黃酒,並到酒樓訂幾桌家裡做不出的工夫菜來招待貴客。
宋家三兄弟就在門房裡坐著,等著桓家報喜的人回來。
——卯時桓淩就要回都察院上值,他家人也就能把消息帶回來了。
巷子裡的老住戶看著他們這副要請客的模樣,自然都高興能白吃一頓,經過他家時便要進門道一聲喜,他們三個都在門房裡坐等,也就不消叫管事,三人親自出來答謝。
他們兄弟待人都十分客氣,又生得斯文俊雅,那些原以為他們家三個舉人老爺,必定清高不好接近的人都受寵若驚,回到家裡還要議論幾聲:“難怪宋家三個老爺都能中舉,這樣和氣的舉子可不多見了。憑他這樣做人也該有福報,考個進士老爺回去。”
那些原就在京裡有家的人中試後要宴請鄰居,這些外來租房的考生卻都隻會宴請同鄉、朋友,哪兒有幾個肯請鄰居的?
一條巷子很快傳遍了宋家要請客的消息,各家都換了新衣裳,收拾幾包京掛麵、糕餅、雞蛋,往宋家賀喜。也有幾個租住在這些人家的舉子從主人家那裡聽到宋家的消息,有的也收拾了東西準備中午去吃席,也有的暗笑他們性急:“這麼早就把宴擺上了,萬一喜報不來,可怎麼收場?”
幾位保定舉子過來尋他們,見他家的桌椅從院裡擺到院外,儼然已經備好要應賀中試之喜了,也不禁怪他們兄弟心急。他們跟宋家兄弟有二三十年的交情,說話也不用藏著,直率地說:“哪有這麼早便把桌子擺上的?就擺院子裡,彆拿出去也好,不然有個萬一,豈不著人笑話?”
宋大哥養出了個解元弟弟,根本不擔心他會考不上,因此心態佛得很,聽著這話隻是含笑把弟弟勾過來給人看:“福建省解元。”
宋二哥也拍著宋時的額頭,得意地說:“這孩子小時領到你家,你還說他頭角崢嶸,將來必成大器呢。”
那位王舉人看著老老時時任兄長擺弄的宋時,倒也想起他小時候頭上紮著兩個小鬏鬏,穿著大紅袍子,搖頭晃腦念詩的模樣,不禁失笑一聲:“唉,如今真是頭角崢嶸,不是角髻崢嶸了。不過你們做哥哥的得給他壓壓福氣,作了福建解元也不能說一定能中試的……”
他正說著,門外卻有人冷哼了一聲:“福建解元怎麼可能不中試!”
那人卻說的是帶著濃濃福建口音的江南官話,這幾位保定才子竟沒聽懂。宋時卻一聽就聽出來是趙書生的聲音,連忙出去迎門——來的卻不隻武平舉子,還有福建各地的,都是在講學大會上認識的熟人,進門便操著一片口音各異的福建式官話與他和宋家人打招呼。
保定舉人們就像誤入鴻臚寺,聽著各國使節學說漢話一般,全然接不上話。
宋時換著南北兩方官話給眾人做了介紹,又對趙書生說:“王先生從小看著我長大的,隻是我輩份大,叫他一聲兄長,單看年紀都該叫叔父的。他說我也是好意,怕我家先把宴席擺出去了,若中不了式要招人恥笑,你們彆誤會。”
趙悅書這才明白前因後果,歎道:“那是我誤會了,我去與他賠個禮。”
無妨,反正他也聽不出來你是在懟他。
宋時笑著說:“諸位賢兄既然來了,便留在這裡用飯吧?你們都在,我家就不用擔心這宴擺得太早,考不中要遭人嘲笑了。”
龍溪謝舉人笑道:“宋解元說笑了,解元若考不中,我們這些人就更考不中了。我們本在城西定了酒樓,想請宋解元到酒樓論詩文,既然府上有客人,我等便回去了。”
論詩文還用去酒樓?他這裡有現成的酒菜、現成的文人,還有現成的翻譯,留下來大家一起等著捷報多好!
他連聲說:“去什麼酒樓!我家有現成的鞭炮堆在這裡,還叫家人請了樂戶來吹打,就咱們這些人都中了也慶祝得過來。等會兒叫個人去福建會館傳話,讓他們把報子手都引到這裡,咱們這鼓樂鞭炮能從早響到中午,多麼喜慶!”
他強把人留了下來,南北雙方的舉子雖說有些語言不通,但有宋時和他帶來的家人翻譯,也足夠磕磕絆絆地對話了。
不過一屋子才子坐在一起,還要對什麼話,紙筆拿出來寫詩就行了!
家裡見備著攢盒、點心、黃酒,院子裡就是擺好的桌椅,眾人按著年資曆排了座位,分南北落座,舉酒吟詩。雖然沒有城外春光景致、沒有酒座歌樓的紅袖添香,卻有中試的盼頭在眼前,諸人的詩興比尋常賞景飲宴還濃,作的都是思君報國、指點江山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