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還京了。
毫發無損地還京了。
聖上已許諾周王回京之後即可入朝參拜,到時候他便是挾著巡撫九邊將士的功勳而還……若聖上動意讓他回朝,可還有誰攔得住他嗎?
可還有誰壓得住他嗎?
魏國公在遼東的苦心安排全無結果,反而折損進去許多蓄養多年的精銳私兵,實在令人鬱悶不已。而派往漢中府探尋他隱秘的心腹來回報,竟又說他在漢中過得平平常常,並未做出什麼事來。
他怎麼可能甘心平凡度日?就是他甘心,他王妃的兄長桓禦史與那個三元及第的宋知府也不甘心陪著他在漢中碌碌終日。可恨派去的人無用,竟探聽不到半分周王與桓、宋二人私下密議過什麼,隻知道些“宋知府收攏流民”“建經濟園”“親事耕種”之類無用的消息。
這些都是周王早就上書說過,還得了聖上為他改以鹽引換銀為銀引換糧之法的,何須他們來報?
什麼宋三元建作坊雇流民做工,什麼宋三元教婦人織棉毛衣裳,什麼宋三元親自下田力農……這等地方官用來充政績、粉飾麵子的小事,除了宋時和那群把三元捧到天上的文人,誰會在意!一個說來也是當過翰林儲相的人,天天忙這些工匠農夫的東西,還要叫治下百姓替他宣揚,竟不嫌丟臉麼?
他要的不是這些做工種田的瑣事,而是周王蓄養私兵、打造兵器之類真真切切能扳倒他的證據!
魏國公想查的查不到,想攔的沒攔住,唯一聊可安慰的就是他派出的心腹倒沒有落在周王手裡,即便周王對他和齊王殿下有所懷疑,也無從指證。
罷了。
周王做了皇長子這麼多年,聖上不曾封他為太子;皇長孫出生也有月餘,聖上仍不曾封他作太子。他在九邊巡視這一圈終究隻是在軍鎮衛所裡轉轉,不曾像當初的桓淩那樣真個與虜寇接戰,能計什麼功勞?
便是聖上偏心周王,彆說他們王家,三皇子魏王背後的商家也要出幾位諍臣,拿著祖宗家法與聖上爭一爭,不會讓他隻出關走一趟便掙出平定虜寇的功勳的。
魏國公厘清眼下情勢,終於定下心來,召來心腹,讓他們給周王備下賀禮,順便也代齊王備下一份。
周王是齊王的兄長,無論為賀他喜得長子,還是為恭喜他平安歸來,這份禮物都是省不得的。而且他也願意謝周王那位大舅子,謝他將馬家從兵部拉下來,才教他們魏國公府得了聖上信重,得了九邊重鎮軍權。
他安排好賀禮後,派在京隨侍的一個侄兒送到齊王府,勸齊王誡急用忍,至少在陛下麵前要做出恭敬兄長的態度。
齊王灑然一笑“這些我自然知道,何須外祖與堂舅叮囑?皇兄回京這些日子,我自會好生安排朝中招待的。”
如今他在禮部做事,皇兄入京的禮儀也要他這個弟弟主持,他定會做個好主人,將兄安安穩穩迎進京,再妥妥帖帖送回漢中。
不隻一家為著周王入京的事忙前忙後,做足了準備,唯有九重宮禁中的新泰天子對此事最是平淡。收著周王請求入京的帖子,也隻叫人回複了入京日期,安排禮部官員引領周王與隨行的親隨、護衛入京。
十一月初十,周王一行的車馬緩緩駛入京師,回到暌違已久的王府。在他身後,滿京目光都盯著忽然迎來主人的周王府,盯著隨王駕入京的一行人。
周王當即被傳召入宮中,在乾清殿留連許久被放回王府。
但他不曾入後宮,離宮之後卻沒請弟弟們與親戚到府相會,就像並從城外歸來一般安靜無聲地回府住下了。隨他回京的左右長史和儀衛、親衛等人也同樣沉默地入住王府,唯一不算王府屬官的桓淩也借著探望妹妹桓王妃的名義住在了周王府中。
直到轉天淩晨,大朝會開始後,眾人才初次見到了周王——
卻不再是像他還在京為王時那樣,在朝會開始時便站在丹墀之下,以親王身份參政,而是進了側殿候旨。與他一同從關外回來的桓淩也同樣留在側殿,沒能站在禦史班中。
大朝會上的站位都是有禮製規定,而在朝堂上區彆臣子位置的不隻禮法,還有權位。班次前後變化往往就代表了一個人的權勢起落,能離天子近一寸,便是權勢碾壓他人的象征,一位皇子回朝後不能參加大朝,而是在偏殿等候,這又會是什麼情形?
呂首輔與張次輔的臉色變得十分僵硬,李三輔也欲言又止。殿內官員無不暗作猜測,站在階前第一班的六科給事中,都捧起玉圭請求陛下召周王入殿。
周王雖然外放了,可也是個藩王之尊,入朝覲見時也該在殿上有一席之地。
齊王當先踏到丹墀下,雙膝跪倒,替長兄求情“大皇兄雖已被派至外省,鎮撫九邊將士,但依我大鄭祖宗家法,他既回京,就該與兒臣同列。若兄長不能上朝,兒臣做弟弟的也不敢站在堂上了。”
他的稚嫩的臉上一片堅定,抬起雙目,執拗地看向玉坐上,仿佛隻要父皇不肯讓他兄長上朝,他也要脫下衣冠出去待著一般。
新泰帝目光掃過他與他身後諸臣,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是被眾人勸動,點頭道“既是齊王與眾卿家所請,便叫周王立刻上殿敘職。”
太監應聲出去傳令,請周王上殿。
有人鬆了口氣,有人卻提起心來,也有人含著一絲惡意轉向殿外,想看看這位昔日將及碰觸到太子之位的皇長子如何忍下不能參與大朝的委屈。
齊王重新站回階下,看著他兄長在“周王覲見”的一重重喊聲中踏入大殿。
光從周王背後照過來,襯得他的膚色比在外頭天光下更黑,已不複早年養在宮中的白皙細致。但那雙看遍九邊重鎮,軍情民生的眼睛卻亮得奪目,進殿來後隻在他身上掃了一下,卻令他有種被看透的錯覺。
許是錯覺吧……
齊王憶起從前溫和甚至有些溫吞的兄長,對比眼前這個身姿挺拔颯利,舉動如同曆練過的將軍般的周王,竟有些不敢認他。但兄長大變的衝擊感過去後,他心中又充塞著一股羨慕情緒。
父皇怎麼就不許他出關帶兵呢?
在他恍神之際,周王已大步踏到階前,撩袍跪下,朗聲道“兒臣參見,願父皇萬歲萬萬歲。前在漢中府時兒臣曾上書父皇,俗巡查九邊強征民壯為兵丁之事,如今幸不辱命,已查問明白,特來向父皇繳旨。”
他不隻人有變化,做事風格也比從前在京時決斷了許多,命身後隨行的內侍呈上他們九邊一行留下的記錄。這一路所見各地將士風貌,清查出的兵備軍糧不足之處,違令征發民夫的將官他都記在心中,此時翻著舊稿侃侃而談,竟不見遲疑、失口,好似書中所記都已爛熟於胸似的。
上回站在朝堂上這樣指點九邊軍情的,可不就是聖上發給他作向導,隨他一道發至漢中的桓淩?
這人可真沒白給他,昔日一個溫雅文弱的周王,如今也有了幾分淩厲果決的氣象。有幾個新派到邊關的將領叫他查出錯處,他也不念是不是他弟弟的親戚,直接在朝上說出了對方的姓名身份。
齊王如同被人迎麵打了幾掌,臉色通紅,身上也覺著刺刺的,仿佛滿朝文武都悄悄看著他,說他這個齊王門下皆是貪鄙之徒,不及乃兄似的。
齊王連忙跪向禦前,咽下滿腔委屈,主動請命“既然皇兄查出這些人有不法之舉,自該從重懲處,兒臣願奉旨出關,將那些私征民夫,行事不端之人捉回京來受罰!”
新泰帝皺了皺眉,周王輕歎一聲,替弟弟遮護了一句“二弟雖是一片公忠體國之心,但顧念九邊換將不久,宜靜不宜動。兒臣敢請父皇暫給這幾人改過自新之機,由各地巡撫、總兵官監察即可。”
新泰帝在禦座上輕輕點頭,應了聲“朕既然叫你鎮撫九邊,你便儘你鎮撫之責,有挑動邊軍百姓不安者一例交你處置。若有擁兵自重、抗命不遵者,你可先行拿下,待事情平定後再解入京問罪。”
齊王也跟著兄長平身,重站回自己的位置,默默不語。
他仍覺憤懣委屈,他外祖父更是滿心的驚濤駭浪此言之意,豈不是要將九邊、駐邊將士都交於周王約束了?
原先以為聖上將他發往漢中,隻是因前朝並無皇子在皇上在位時就藩,給他尋個好聽的說法而已;如今看來,皇長子當真有複寵之望,聖上竟要借此一趟走遍九關的經曆給他一個“鎮撫”的實權了!
他不過是個不通軍務的文弱小兒,再加個會算帳的妻兄,兩人在邊關走過一遭,記些不算罪名的罪名,竟就能算是什麼大功勞,可掌邊軍了麼
不成,一個親王豈能操持軍務!
雖說周王尚無調兵之權,可他有予奪之權在手,眾將官心中哪有不暗暗畏懼的,將來潛移默化,不知多少人可能朝他搖擺了!
魏國公朝下看了一眼,給自己平日收買的禦史打眼色,想讓他們勸諫聖上。甚至不必他暗示,已有許多絕不想他再回中樞的人想到了個中危害周王若坐擁九邊重鎮、萬千精兵,這皇位誰還坐得安穩?哪怕他此時天性純孝,不至於擁兵自重,有不臣之心,來日新皇即位,他一個做長兄的掌握著宣府、大同、薊鎮等處兵馬,居庸關駐軍更離京師不過百裡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