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是監察百官的地方,凡在任上有錯失的無不彈劾;便是查不出什麼錯處的,也有“依例彈劾”這種說法,倒是極少見都察院護著人的。宋時去年畢竟獻過嘉禾,戶部自然看重他,左都禦史這一番力證,卻不是說,那經濟園當真是利國利民之物?
既然有諸般好處,不妨叫回那幾名身在漢中的工部員外郎,也在京裡試行一番。
新泰帝試將此意問了郭侍郎與顧總憲,郭敦自是連聲讚同,顧佐卻有些擔心:“工部諸人當日奉命去學製化肥,隻怕專心於彼,未必能具攬那經濟園的建製。若是草草將人召回,隻怕回來建成的也不是漢中府那個工業園。”
不若先去一道旨意,告知他們眾人回來要興建一座與漢中一般的經濟園,讓宋時從大處著眼,多教他們幾個月。去漢中時再選些會探礦的匠人,細細記清了那漢中天台山地勢,那磷塊是什麼樣的,回來也在京畿乃至地方尋一尋。
萬一能多尋一處,便多一省豐收之地;便再尋不著,也不費朝廷多少事情。
新泰帝思忖一陣,亦覺有理,便道:“便教派往漢中的禦史、工部員外郎主理此事。既是都察院諫言勘礦事宜,便再派一名禦史主理,帶識礦的工匠往漢中一行。”
具體如何做再他們上個條陳來,交內閣與六部共議。
眾人各自退下,回去擬條陳。熊禦史畢竟是查了此案的人,顧總憲既已用了他一回,索性就再用到底,叫來他叮囑道:“此事雖然繁重艱難,卻是事關國計民生,望你以國家百姓為重,勿被眼前艱難壓倒。”
熊棨輕輕歎了一下,抬起眼來回望顧佐,神色已變得堅定:“總憲隻管放心。熊某既是朝廷大臣,安能不知國事為重,此身為輕?慢說隻是要到各省勘礦,便是咱們院裡那些派往邊關管軍屯、馬政的禦史,又有哪個怕過艱難?”
他們讀書人一生所求,不就是立德、立功、立言這三不朽?
他若能尋得磷礦,使天下田土皆能產出十三穗佳禾,新泰朝盛世名臣中,豈能少得了他一功?就算尋不得,他將自己走過的地方寫成遊記,後人看過他的遊記也可少走些彎路。
昔有酈道元作《水經注》,今有他熊孟純作《磷礦誌》。後人有論古時擅寫遊記者,也當把他的名字排在酈道元、柳子厚之下!
熊禦史躊躇滿誌地回去收拾行囊,買了一部《管子·地數篇》、一套《博物誌》、一部《地境圖》,準備一去漢中後,從此遊遍天下。工部得到勘礦的聖命之後也忙不迭選了在班的探礦良工,命他們到漢中後細查山石之色,測其石層數,記其上所生植被,回來好依法在各處探尋。
內閣三位閣老則先尋翰林擬了兩道旨:一道是曉諭宋時,聖上看重他的經濟園,欲在京中重建,讓他配合天使;二是要曉諭百官,朝廷決意在京仿造此園,要選任得力之人完成此舉。
將聖旨安排好,三人便先商議起了京城這座經濟園當如何建:哪裡有與皇親、勳戚、官員不相衝突的大片空地;主持的該選堂上官還是皇親;六部中以哪一部牽頭,選何人負責買辦、做成之物銷往何處;建園與平日采買當留出多少銀子,從撥給哪一方款項裡截……
建園子的款項倒是最好解決的。
張次輔想起漢中府送的考核文書裡有記述漢中府經濟園建園籌款的記錄,回去叫人翻出來看了一遍,最初圈地建園、建廠房、鋪修地麵等竟隻花了不足千兩,待建起耐火磚廠後,便足敷日常周圍之用了。
京城亦有石灰礦,其中或當有白雲石,使人建窯燒造便是了。
這點銀子在戶部來說隻能算九牛一毛,不必克扣哪裡該撥的銀子,三位閣老都鬆了口氣,準備廷推其中管事的官員。
——至於主持者,無非是在勳戚或朝廷要員中選一位,要看聖意在誰。
這件大事穩穩妥舀地安排下來,兩道聖旨經禦前用了印,一道便交熊禦史與禮部傳旨官帶往漢中府,一道詔告朝中眾臣。
這道詔旨發下去,卻在朝中掀起了一番爭執。
“經濟”園雖取經世濟民之意,但究其所為,竟是靠製售石料、化肥等物以換取錢財,這又與商人何異?宋時做的是地方牧守,為安頓流民與本地貧苦百姓而建園經商,令那失產無業的百姓在園中賺些衣食也算是權宜之策,朝中卻是為何要仿建他那園子?
聖上下此詔旨,竟是何人引導?
聖上本是令人去學漢中府耕種嘉禾、學著造能催生嘉禾的化肥,從前不曾想要學那實如商戶行事的經濟園,如今怎麼忽然想起此事?
前日都察院有禦史到宋家查問,之後便有聖意下來,六部也要推舉管事人選,此間種種變化,那名禦史不得不負責。身為中樞要員,卻隻見他那經濟園獲利豐厚,不見這園子名為“經濟”,實行商人之事。若在朝中推行開來,引得百官逐利,黎庶豈不更要上行下效?
以商致富,這是末富!奸富!
以農致富才是本富!
朝廷放著耕種嘉禾這正道不學,卻要學這近乎經商之舉,實有悖聖人教化,將興起鄙薄風氣,損朝廷根本!
不少有識之士為此憂心,上本勸諫之餘,還要自己寫文章長篇大論,論這經濟園損傷國家風氣的害處。
都察院也不是那白白受人責罵的小白菜,紛紛搬出《尚書·洪範》八政,與史書中所記“食”“貨”二政的史料,反駁這些自以為清高實則不知治國之道的人。
“《洪範八政》,一曰食,二曰貨……二者生民之本。”
“今年山東、河北、山西大旱,糧食絕收,百姓無地存身,隻得輾轉逃荒。若當地便有一似漢中經濟園之地可供其衣食,亦為當地官府換得賑災銀子,可活多少生民?”
“聖上有意在各省推行此園,故先在京中嘗試,以觀其優劣,矯其弊端,來日在各府州設計時才不易出錯。”
修建經濟園的計劃畢竟要等人從宋時那裡學會布局之法才能實行,是以內閣動靜不大,時間長了以後,那些彈劾的與辯駁的也漸漸沒了精力,到後期也隻有零零星星的彈章上奏。但這一回爭執終究有人記恨,朝廷之外寫詩作文諷刺對方的仍是你來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