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越發知道這女人的滑頭了。
棲遲跟著他走出去,沒幾步,看見街道儘頭一群人舞著五彩斑斕的麵具往這邊而來。
一時間鑼鼓震天,正是她先前聽到過的那陣聲響。
路被占了,百姓們都往後退。
她被擠在伏廷身側,緊緊壓著他的胳膊,問:“那是什麼?”
伏廷看見自己胳膊擠著她,動一下,側了身,讓她站到自己身前,頭一低,下巴挨到她頭上的兜帽。
那帽上有圈雪白的絨毛,掃在他下巴上,有些癢,他頭偏一些,說:“胡民的法事罷了。”
好不容易那群人過去了,人散開,周圍才鬆通。
皋蘭都督方才擋在他們前麵,聽見了棲遲問這個,回頭來說:“夫人有所不知,那是祛瘟疫的法事。”
說到此處,不免就提及了當初那場瘟疫。
當年瘟疫爆發,皋蘭州是幾個損失最慘重的地方之一,民生凋敝,難以形容。
突厥還趁機過來燒殺搶掠,一時哀鴻遍野,簡直是人間煉獄了。
棲遲雖未親眼所見,隻聽寥寥數語也覺得感慨,她問:“現在如何了?”
皋蘭都督答:“比起當初自然是好多了,多虧大都護體恤,又強悍驍勇,北地才能安穩下來,否則今日的景象怕是也難看到了。”
羅小義在旁接話道:“那是自然,那群突厥狗還以為我們虛軟了就好捏了,哪知三哥說戰便戰,殺的他們有來無回。”
伏廷已經走出去幾步,回頭說:“你有那功夫,不如來開路。”
說著看一眼棲遲,這種瘟疫戰事的東西在她麵前說什麼,也不怕嚇著她。
羅小義本還想再說些他三哥的英勇事跡給他嫂嫂聽,被他打斷,隻好笑著過去了。
棲遲跟上去,看著那男人,想象著羅小義說的那番場景。
在瀚海府裡還沒察覺,出來了才知道他在這一大片廣袤北地官民心目中的地位。
轉而又想,他已為北地如此勒緊腰帶,厚彼薄此,若是還沒這地位,那也真沒天理了。
她跟著,低低在他身後說:“你便一點都不膽怯麼?”
伏廷懷疑是真嚇著她了,回過頭:“膽怯什麼。”
她瞄一眼左右,輕輕抿唇,眼波流轉,在他眼前低低說:“我年紀輕輕,你便不膽怯叫我做了寡婦麼?”
伏廷看著她的眼,第一次發現,她眉眼靈動,似會說話一般。
他聲壓低,似是好笑,說:“我命硬。”
棲遲心說這回的什麼話,轉頭又去看旁處了。
仿佛剛才的話不是她說的一般。
……
走動許久,一行人在道旁簷下停頓。
是皋蘭都督的提議,他擔心這位嬌滴滴的大都護夫人疲憊,不敢久行。
路上依然到處都是人,四周鋪麵竟也難得的人滿為患。
棲遲又不知不覺撞上自己的鋪子,一半好笑,一半見怪不怪,收著手在那裡看著。
耳中聽著皋蘭都督與伏廷在說這北地的民生。
羅小義從旁過來,看她盯著鋪子裡的東西,打量了一下裡麵,說:“嫂嫂上次帶世子入城時逛的便是這商號的鋪子,今日怎麼又看這家的。”
棲遲心說哪裡會想到這麼巧,北地比起中原荒涼多了,她在這裡生意原本並不多,也算是有緣了。
口中卻道:“也不知這家的東西如何。”
羅小義看一眼他三哥,小聲說:“巧了,上次流民的事,嫂嫂讓我去城外守鋪子,一大半都是這家的。我隻知道這家買賣做的廣,又雜,想必是十分富裕的。”
一說到富這個字,他便有些心馳神往了。
窮了好幾年了,誰不盼著富。
棲遲抿住笑,還得附和著點頭,說:“應當是吧。”
羅小義更想歎息了。
棲遲看他神情更想笑,用袖口掩去了,忽又想起他們之前說的與突厥的戰事。
她想著:這北地毗鄰外邦,若是能沒有戰事,安然行商,該有多好,必定是穩賺的。
一動起經商的心思,便不免有些可惜了。
路上忽而有些突兀的驚呼聲。
棲遲轉頭看過去,就見一群人跑動了起來。
幾個高大的胡人被擠過來,逼得她退後好幾步,似是被困住了一般。
羅小義用手推了一下:“乾什麼,讓開!”
話音未落,她手腕一緊。
是伏廷抓住了她的手。
他另一手隔開了那幾個胡人,拉著她帶到身邊,說:“跟我走。”
棲遲跟著他走出去時,皋蘭都督已經命人去查問原因了。
伏廷帶著她,一路避著行人。
他人高腿長,腳步快。
她有些跟不上,覺得他仿佛帶的不是自己的夫人,伸手扯了一下他袖口上的束帶:“你慢些。”
伏廷看見她頭上兜帽都已被風吹開,走得太急,臉微微泛紅。
他左右看一眼,不想拖在這道上,手臂一收,將她攬住,說:“先走過這段。”
棲遲一下被他手臂收著,貼在他胸膛,一時間心口跳了下,也忘了其他,隻能隨著他的步伐快行了。
路上有兩個人差點撞上來,伏廷都擋住了。
直到人少了些,他伸手一推,將她帶入一間道旁的館舍內,才鬆開手。
他在館內走動一圈,看過了四周,覺得安全,才回頭說:“你在這裡等我。”
棲遲走得太急,還有些喘,隻能點頭,一手理了理鬢發。
伏廷大步出門走了。
館內清靜,是因為有人在做茶。
這種昂貴的茶尋常百姓難以享用,因而來客寥寥。
棲遲一落座卻就選了個最好的。
侍從接了她的錢,畢恭畢敬,連忙為她選調料煎茶。
她坐了片刻,才算緩過來了。
朝外看一眼,突來的混亂還未過去,比上次瀚海府裡的街頭還亂。
一盞茶做好了,侍從捧著請夫人來品。
棲遲端在手裡,輕輕嗅著茶香,剛抿了一口,抬起頭,無意間看出窗去。
看見了個錦衣玉冠的人。
是河洛侯世子崔明度。
他帶著一群隨從,被人簇擁著走在街上,腳步很急,大約也是過來回避的。
棲遲看見時便轉開了眼。
她放下手中茶,起身,戴上兜帽,直接邁腳出門。
侍從眼見著這最好的一盞茶,這位夫人竟然隻品了一口就出了門,更是咋舌了。
※
伏廷打著馬去源頭走了一圈,皋蘭都督已將亂子止住了。
是有胡人養的野獸牽來城裡雜耍,卻沒管住,不慎咬傷了人,這才引出了亂子。
儘管如此,伏廷還是帶著羅小義在城中四周巡了一圈。
確定沒有其他緣由才作罷。
羅小義知道他向來防備心重,打馬跟著他說:“放心吧三哥,不會是那些突厥探子,他們被咱們追跑了才沒多久,哪裡敢這麼快就潛入這皋蘭州裡。”
說到此處,他忙又道:“三哥還是趕緊去看看嫂嫂,萬一要叫她受了驚嚇可怎麼好。”
伏廷點頭,手裡韁繩一振,馳馬出去。
很快便到了那間館舍。
他下了馬,進去卻沒看到人。
裡麵的侍從還記得他,一是因為這位貴客胡服緊束,英姿颯颯,似是軍中之人,又因那位夫人出手太闊綽了,想忘記都難。
忙告訴他說,人早已離去了。
……
附近一座高亭,背城望山,視野開闊。
棲遲在僻靜處避了片刻,眼見路上行人不再亂了,知道應當是無事了,就來了這裡。
她倚欄而坐,忽然覺得腰上硌得慌,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自己的香囊。
裡麵還放著她當時叫伏廷買的那枚珠球。
她拿了出來,撚在手指裡看著。
伏廷大步走過來,一眼看見坐在亭中的女人,抿了下唇。
險些要以為將他自己的夫人給弄丟了。
他走至亭下,就在她對麵站著。
她未發現,身靠在亭欄上坐著,手裡拿著那枚珠球在看。
他看了片刻,問:“這種便宜東西有什麼可看的?”
棲遲這才發現他,抬頭看他一眼,手心握起,將那枚珠球包了起來,反問一句:“便宜便不是錢了?”
伏廷抿唇。
心中自嘲:也是,他有何本錢在她麵前說東西便宜。
以她的手筆,恐怕什麼都是便宜的。
棲遲手心握著那枚珠球,順著錢,想起了前麵的事。
忽而說:“我已看見小義身上記的賬了。”
她知道那是什麼,秋霜當時告訴她,羅小義問了打發杜心奴的錢,她再看那數目,便知道了。
上麵都是她近來所出的數目,最近的一筆,是競買那批馬的。
伏廷不禁沉眼,心想羅小義辦事越發不牢靠了,竟叫她發現了。
再看眼前的女人,緊抿住唇,一時無言。
棲遲看著他。
男人依舊一身蟒黑胡服,站在她眼前,手指撰著馬鞭。
她看著他英挺的眉骨,深邃的雙目,掃過他緊閉的薄唇,便也看到了這男人的一身傲氣。
她笑一下,點了點頭:“好吧,便當你是問我借的好了,他日再還我就是了。”
就成全他的傲骨好了。
反正終會有那麼一日的。
伏廷確實就是這麼想的,縱然眼前困頓,但他日未必。
可聽她這麼說了,他又不禁揚了嘴角,心裡想著那一筆筆的數目,忽然問:“你不怕我還不上?”
棲遲眼睫輕顫,心裡回味著,耳邊一瞬間響起了這男人的那句狠話——
老子不信邁不過這道坎。
這種男人,豈會還不上。
她笑起來,手臂搭上亭欄,輕輕搖一下頭:“不怕,隻要是你伏廷,就一定能還上。”
伏廷頓住,抬眼看過去。
棲遲倚坐在那裡,身上罩著大氅,脖上一圈白雪似的狐領。
她手臂搭在欄上,臉枕在臂上,衝著他,輕輕地笑。
有一瞬間,他甚至覺得,這茫茫北地的冬日,似已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