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倒好似隻看見了她的技藝。
她掩口笑起來:“賤妾以往沒說錯,夫人是賤妾生平見過最有意思的人了。”
棲遲也跟著微微笑了一下:“這樣的光景裡重逢,委實不能再說什麼有意思了。若是太平時候,我倒希望坐著好好再聽你彈一彈箜篌。但眼下,相認不如不認。”
說著她指了一下緊閉的門,提醒一句:“那些,是突厥人。”
杜心奴聽了捂了一下嘴,左右看了看,被嚇到了,她原先還以為是哪裡來的劫匪,不想竟然是突厥人。
再看一眼棲遲身邊緊挨著的曹玉林,又看一圈圍在周遭的這許多人,皆防範似的盯著她,明白了,連忙低語:“賤妾不過是與夫人一麵之緣,連夫人從何而來都不知道,隻是為夫人彈過幾支曲子罷了。”
棲遲笑一下:“多謝。”
杜心奴盯著她看,想不透她如此身份為何會在這裡,但看這情形也不好多問了。
她歎口氣道:“拜夫人所賜,賤妾這些時日下來才得以不用為生計奔波,還能走遍各地修習樂音,如今路過此地會與夫人再重逢,大概就是上天的安排了。”
棲遲點頭,感覺眼前又暗了一層,想著即將到來的事,勉強淡笑:“能在這境地下遇到一個故人,於我也是安慰。”
杜心奴看了她一會兒,忽而問:“夫人可否將身上的披風贈與賤妾?賤妾衣衫單薄,實在覺得有些冷了。”
棲遲看她形單影隻,被困在此處到現在才過來認她,料想也受了不少驚嚇,點了個頭,便將披風脫下來遞給了她。
杜心奴披在了身上,係好了,兩手解開頭發,以手指做梳,梳理了一遍後,攏起來束發。
她一邊束一邊道:“賤妾在這境外走動以來發現,好多胡人男子看我們中原女子,一眼兩眼是很難分個細致的。”
棲遲看著她將頭發束成了個男子發髻,穿著她的披風,又說了這樣的話,隱隱覺得不對勁,問:“你這話何意?”
杜心奴弄好了,拉一下披風,低聲道:“先前的事賤妾都看到了,那突厥人八成是要來了,賤妾的意思是,以色侍人並非夫人能做的,卻是賤妾拿手的,那何不由賤妾代勞呢?”
之前商隊這邊的動靜全屋的人都看到了。
誰都看得出來,那個鷹鉤鼻的男人說晚上再來是帶著什麼意圖。
杜心奴就是那時候留心到了棲遲的臉,仔細辨認過後,才過來相認。
她本也有些遲疑,但與棲遲說了幾句話後,還是下了決心。
她能有如今的生活,都是這位夫人的慷慨賜予的,是給了她一條活路,還是一條體麵的活路。倘若她對今日的事視而不見,那便是連為人的一點良知都沒了。
如她所言,外麵真就傳出了腳步聲來。
棲遲身邊瞬間人人戒備,卻又被眼前這一幕弄得驚奇。
曹玉林手裡匕首已經滑了出來,也忍不住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子。
棲遲卻隻盯著杜心奴,壓低聲道:“此事與你無關,快將披風脫下來,我不可欠你如此大恩。”
杜心奴拜道:“凡事必有因果,夫人不曾欠我什麼,是賤妾有心報恩罷了。倘若夫人當初不是寬容優待,而是將我打將了出去,那麼今日賤妾便不是報恩,而是報仇了,所以夫人要謝便謝自己吧。”
話沒說完,她就起身出去。
“等等!”棲遲反應過來去伸手去拉她已來不及,門已推開,她直接就迎出了門。
鷹鉤鼻摸著黑走進來,陰笑著問:“等什麼?”
杜心奴在他身旁柔柔道:“不必等什麼了,賤妾都已迎出門來了。”
棲遲脫口說:“這是我朝宮廷中的樂師,以往隻有聖人才配聽她彈的曲子,不能隨便走。”
鷹鉤鼻聽了問:“當真?”
杜心奴倒是聽明白棲遲的意思了,隔著一片昏暗看了她一眼,笑道:“正是,賤妾的確出身宮廷,倘若不棄,願叫諸位聽一聽我朝聖人才能聽的樂曲。”
鷹鉤鼻說:“走。”
一邊低聲吩咐了句突厥語。
門鎖上了,他們一起走遠了。
曹玉林在旁小聲問:“嫂嫂為何這麼說?”
棲遲撫一下心口,她方才一急就直接扯了這個謊:“突厥曆來對我朝虎視眈眈,倘若有個機會讓他們能享受聖人才能享受的,隻會叫他們覺得暢快,我想他們應當會願意花時間聽所謂高不可攀的宮樂。”
曹玉林明白了:“嫂嫂還是不想那女子為你委身突厥人。”
棲遲點頭,又撫一下心口。
杜心奴有這技藝傍身是好事,便能拖延。
哪怕一時半刻也是好的。
外麵果然傳來了隱約的箜篌聲。
奏的果然是宮廷樂曲,許多人張揚的笑聲傳出來,仿佛十分得意。
笑聲當中有人說了一句突厥語。
忽然有人低呼出聲:“他們是突厥兵!”
棲遲看過去,似乎是白日裡那個祈禱的胡人,他原來是懂突厥語的,與身旁的中原人在小聲說:“方才那人說到了什麼右將軍,他們肯定是突厥兵!”
人群騷動起來。
她聽得分明,心說坐實了,他們果然是突厥軍。
但這個稱號,好似在哪裡聽過。
好一會兒,她想了起來——
當初突厥女被殺,羅小義自她屍身上搜出來的東西上發現她正是出自突厥右將軍府。
多虧有摸青玉一事,棲遲才能記得此事。
突厥女雖然當場就被伏廷滅了口,商隊幫著抓過探子的事卻在北地不是什麼秘密,也有可能被突厥知道,這次針對商隊是一箭雙雕。
既可以報複了她的商號,又可以挫了北地的民生,歸根結底仍是要對付北地。
越是如此,她越是要小心身份。
不論是商隊東家,還是大都護夫人,落在他們手裡都不會好過。
她提提神,聽著那箜篌聲,口中低語:“阿嬋,你聽到了?他們的確是突厥軍。”
“我聽到了,突厥軍……”曹玉林說,聲音有些不對。
棲遲本想說杜心奴的拖延是個機會,她們應該早做打算,或許出去後還能將杜心奴一並解救了。
聽到她的語氣,轉頭看去,卻見她一隻手按在胸口,臉色發青,立即伸手去扶:“你怎麼了?”
曹玉林緩了緩,才說:“對不住嫂嫂,我舊傷發作了。”
棲遲心沉到了底。
錢沒了,還有色,色沒了,就隻剩一條命。
可她必須得堅持下去。
※
窗口泛出一絲白時,已不知過去多久。
棲遲陡然驚醒。
她先前一直沒有合眼,始終聽著遠處的箜篌聲和歡笑聲,卻還是撐不住坐著睡了片刻。
現在醒了,是因為忽然察覺箜篌聲沒了,再細聽,覺得四周安靜得有些詭異。
緊接著,忽然傳出幾聲高昂的突厥語,似在下命令一般。
就連身邊坐著沒動的曹玉林都抬起了頭。
“原來如此。”她說。
棲遲問:“你聽出什麼了?”
“古葉城早被突厥把控了,”曹玉林低聲說:“城裡管事的靺鞨人送消息給他們,有人混入了城裡,他們現在要去解決那批人了。”
棲遲心說難怪,那早就是聯手設好的一個請君入甕的套等著她來鑽了,獨眼難怪畏懼成那樣。
“也許是三哥來了。”曹玉林幾乎是用氣息說出的這句。
棲遲心口一跳,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往窗口望。
門上忽然一聲重響,被人推開,一個突厥人用生硬的漢話大喊了一聲:“都出來!”
聽口氣好像還是那個鷹鉤鼻。
所有人都不得不起身出去。
棲遲壓著情緒,起身時伸手扶住曹玉林:“你好些沒有?”
她垂著頭,走得還算穩,並未多說:“嫂嫂放心。”
出了屋子是院落,出了院落卻是城中的街道。
他們被押來那晚天太黑了,繞了很多路,未曾發現一直就還身在古葉城中。
外麵天還不夠亮,棲遲悄悄看了看前後,他們是分批被押出來的,前麵有一些人已被押著走了,後麵還有的沒出來,她沒能看到杜心奴在何處。
街邊,一群人站在那裡等著,天光熹微中人影幢幢,看不太分明。
鷹鉤鼻領著一群突厥人過去,與那群人交談了幾句,說的竟然是漢話,隨即下令上路。
棲遲扶著曹玉林,大概聽見了幾句。
那群人是靺鞨人,他們等在這裡,是要幫著這群突厥兵轉移他們。
她眉頭皺一下,心說就算伏廷來了,可能也找不到她們了。
如今整座城裡裡外外都是他們的人,要尋機脫逃簡直難於登天。
一聲呼喝,她回了神。
突厥人已經趕著他們上路了。
……
天色完全亮起前,浩浩蕩蕩被押著的人已經走到城門口。
鷹鉤鼻忽然喊了一聲,手一抬,不讓走了。
“誰說要出城的?”他用漢話問。
突厥和靺鞨語言不通,靺鞨通漢話,以致於他們反倒要靠漢話來交談。
一個靺鞨人回答:“去城外找個地方更妥當。”
“不行!”鷹鉤鼻警惕地拔出長刀,轉頭指著所有人:“都蹲下,誰都不準走!”
被抓的幾乎全是平民百姓,一見刀便驚叫著蹲下不敢動了。
棲遲也跟著蹲下,看一眼曹玉林,見她好些了,才把手鬆開了。
鷹鉤鼻正指著個靺鞨人下令:“你,去關城門!”
那靺鞨人沒動。
鷹鉤鼻怒道:“怎麼回事?叫你們領頭的來說!”
那靺鞨人讓開一步,他身後,一個人來走了出來。
棲遲忍耐著聽著動靜,卻沒聽到說話聲,悄悄抬眼,看見走出來的那個靺鞨人高大的身影。
他一身胡服緊束,微低著頭,一隻手拿著馬鞭,緩緩走來時,一下一下地輕敲在腿側,好似在數著腳步。
她看了一眼,又看一眼,霍然抬頭,心口猛烈地跳動起來。
是她看錯了?
怎麼會,他就這麼堂而皇之地現身了。
天還沒完全亮透,但他已經走近,身形和臉型在她眼裡已很清楚。
的確是他,是伏廷。
伏廷停步,低著頭,眼盯著她,忽而朝旁一瞥。
棲遲下意識地順著看過去,那裡是一匹黑亮的高馬。
是他的馬。
她眼轉回來,心說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要她獨自逃跑?
那其他人怎麼辦?
他頭更低,下巴緊緊收著,又朝那邊看了一眼,唇抿得死死的。
她看明白了,的確就是這個意思。
“你乾什麼!”鷹鉤鼻半天沒等到話,終於忍不住大步過來。
伏廷轉身,迎著他抬起了頭。
鷹鉤鼻剛要質問,看見他的臉,嫌光不夠亮,走近了又看一眼,大驚失色,立即拔刀,口中一串突厥語戛然而斷。
伏廷手裡的刀已經先一步送了出去。
曹玉林已看明白,低低催促:“嫂嫂快走。”
就是現在,伏廷製造了一個時機。
棲遲握緊手心,起身,跑向那匹馬。
伏廷看她上了馬,朝曹玉林點了個頭,意思是已有安排,借著雙方混亂,迅速追上去。
棲遲身前撲來一個突厥兵,下一刻就被一刀解決。
伏廷刀未收,一手拽住韁繩,緊跟著翻身而上,將她一攬,直衝出了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