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後半夜,伏廷派出去接應的第一批人馬已經返回。
羅小義仍未回來。
回來的人稟報說,他可能是真的追著阿史那堅出邊境了。
伏廷當機立斷,上馬點人,宣布備戰。
人馬集結完畢,連夜出發。
沒有火把照明,隻借著頭頂月光,一股輕騎如利刃出鞘,沒有片刻停頓,趕向前方。
到那片山坳外時,伏廷收攏隊伍,點了副將出來,分領小股人馬分散去搜尋,命幽陵都督隨時在後接應,一旦有目標就可能會直接交戰。
令剛下完,整隊將動,一馬自後方疾馳而來,月色裡一道黑影,直衝眼前。
伏廷眼力好,早已看見那是曹玉林。
“三哥。”她剛追過來,勒住馬時還在喘氣。
伏廷掃了一眼她的擱在身前的手,她說話時握韁繩太緊,若非風聲太急,甚至能聽見指節的輕響。
終於,她開口說:“請三哥給我一隊人馬,我可以去接應他。”
伏廷第一句就問:“你能領兵了?”
曹玉林垂了眼,又很快抬起:“我對阿史那堅要比他更熟悉。”
伏廷迅速抬頭看了眼天上月色,不想再耽誤,揮手遣了兩個副將的人馬給她,握著馬鞭扯過馬韁:“不必勉強。”
話音剛落,他已領著人箭一般穿過山坳而去。
曹玉林依舊緊攥著韁繩,看了一圈跟在自己身邊的人。
手心裡忽然多了層汗。
幽陵都督給她送了柄刀過來,順便提醒她:“曹將軍,怎麼還不走,你不是要去支援羅將軍的嗎?”
曹玉林鬆開韁繩,抓住那柄刀,再開口時,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唯有聲音清晰:“跟我走。”
當初對著那僅剩的一百八十六人,她大概也說過同樣的話。
其他人還未及做出反應,她已領頭馳馬出去,英姿颯颯,一如當年。
……
邊境線的後方,還有其他人跟著。
棲遲身罩披風,帶著兜帽,從馬背上下來,站在坡地上,時不時朝暗沉的遠方遙望一眼,手指扯了扯披風領口上的係帶,扯開了,再係上,反反複複好幾次。
伏廷已經調動了大部,幽陵都督,軍中諸位副將都已另做排布,這比他原定的安排早,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要除去阿史那堅的行動都已開始了。
一行人隨行左右,李硯就在她右前側的坡地上停了馬。
他以督軍身份過來,說到底還是擔心羅小義安危,停留了沒多久,說了句“姑姑彆擔心”,就帶著那些人又往前一些去觀望動靜了。
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棲遲在原地來來回回地走動了幾圈,才察覺到已經等了這麼久,屈了屈被風吹冷的手指。
忽的一陣聲響順風傳來,似是馬蹄奔騰,又似是混著戰場喊殺聲,她循聲望去,半青半白的天色像是將剛亮的天際割開了一道豁口,魚肚白的光從豁口裡照出來,有人乘馬而來,看身形和所著的甲胄,似乎正是羅小義。
在他的左右兩側斜後方,各拖著一道塵煙,那是往他那裡接近的人馬,一頭為首的是軍服貼身的伏廷,另一頭的馬上坐著黑衣人影,應當是曹玉林。
棲遲不禁朝著那方向走了幾步。
……
沒料到會是以這樣的方式接應到羅小義。
曹玉林在下決心自己出麵的那一刻,就已是做足了迎接壞結果的準備,甚至帶著人都已到了邊境線外,隻差一步就要與突厥騎兵交手,卻在最後接到消息,他自己返回了。
晨光熹微,伏廷的人馬和她的人馬幾乎同時衝到了羅小義跟前。
一躍下馬,曹玉林就扔了手裡的刀,手心裡尚有一層未乾的汗水,她走過去拽著羅小義衣襟,直接把他從馬上扯了下來。
“羅小義,你是不是活膩了。”她揪著羅小義的衣襟,板著臉說了句,又重重一推:“真活膩了也彆壞了三哥的事。”
風吹亂了羅小義的發髻,他滿麵塵灰,身上沾了血跡,後退兩步,看著她,忽的開口,嗓子卻是澀的:“阿嬋,疼嗎?”
曹玉林愣住。
在場兵士隻默默看著,誰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伏廷看了一眼羅小義。
羅小義誰也沒看,眼裡隻有曹玉林,那兩隻眼已經明顯的泛紅。
“全軍聽令,”他韁繩一振,肅然地打馬前行:“都跟我走。”
在場士兵,無論原先是跟著誰行動的,此時全都聽令,跟上他離去。
這裡隻剩下了羅小義和曹玉林。
其實羅小義並沒有冒進,哪怕他的確已經怒火中燒,恨不得將阿史那堅碎屍萬段,但多年殺敵經驗還在,追出去沒多久就被伏廷交代的話拉回了理智。
阿史那堅一定是探知到了他與曹玉林的關係,故意用此來激怒他,想除了伏廷的一支力量。
他強忍著,生生壓下了當場追殺他的念頭,在出邊境那刻假裝醒悟,及時帶人往回撤。
阿史那堅的人馬或許是真動了撤走的心思的,但他們終究還是被他的示弱吸引了回來。
羅小義將他吸引往另一頭的峽穀,趁機脫身回來,為了把他再引回頭,損失了數百人。
他一直忍著,舊愁新恨,都忍著,直到現在親眼看到曹玉林,猶如洪水潰堤。
能問出來的隻有一句:阿嬋,疼嗎?
曹玉林在他麵前站著,如同沉默的泥塑,連眼珠都沒有動一下。
羅小義眼眶更紅,一手握拳堵住了嘴,轉過頭去,口中還是難以抑製地泄露了一聲嗚咽。
他蹲在馬下,像個做錯事的半大小子,開口全是自責:“是我沒用,什麼都不知道,隻想著你不要我了,都沒想過你遭受了什麼……”
他終於抬起頭,看著曹玉林:“阿嬋,你實話告訴我,你的傷真好了嗎?真不疼了嗎?”
風吹得他聲音斷斷續續。
曹玉林的眼睛終於動了動,喉嚨裡如同被沙子鉻著,很久才發出聲來,已是生生嘶啞了:“傻小義……”
……
棲遲從那頭收回目光,從剛剛所站的山石旁轉過去,心裡像被什麼堵著。
一轉身,眼前是男人結實的胸膛。
隨行的人早已退走,伏廷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她身後。
她仰頭看他,從他低頭看來的視線裡看見他眼睛裡的自己,像是陷在他眼底的那片深淵裡:“沒了一個阿史那堅能讓北地太平麼?如果能,我隻希望永遠也不要再有下一個阿史那堅出來了。”
伏廷扯了下嘴角,是有心安撫她:“這不就是我身為一方大都護的職責。”
棲遲看了眼他腰後腰側已配上的刀劍,知道他這是很快就要有所動作了,抬起手臂摟住了他的脖子。
他身上已被風吹冷了,她將手臂收緊了些,靠過去,鼻尖與他輕輕相抵:“答應我,要好好地回來。”
伏廷凝視著她的雙眼,她之前什麼也沒說,卻未必是不想說,現在終究還是開了口。
他的手按在她腰上,彼此在風裡偎依。
“我和占兒都會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