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2022.8.14
去看彩排的歌舞戲前,魃宥先領高長鬆到東莞莊西街的一家茶坊。倘若高長鬆是個研究宋代市民生活的,或許早能看出,這大安城的城池模板是抄了哪兒。
先前便說過,吳承恩老先生是明代人,創作《西遊記》時也沒嚴格考據,唐是唐、宋是宋的,這就導致《西遊記》中不少發明的時間軸是錯亂的,譬如豆腐,宋時才大規模普及走入千家萬戶,可在這裡,它已經是宴席上的常客了。
或許在創作大安城時,他想描述精怪與人共治的光怪陸離的城市,這兒比起謹嚴的長安城,娛樂活動要更多,也更富有生活氣息,看那些二層小樓,都是長安城不應該有的,卻冠冕堂皇地出現在了大安。
其實,無論是這裡的娛樂萌芽,還是一應建築設施,都更近似於《清明上河圖》中繁華的宋城市,如果有什麼不對的,無非就是這裡還在矇昧時期,不夠繁華,勾欄瓦子都沒出現。
魃宥領高長鬆來的店叫“丁家素茶”,像這樣的茶坊,大安城裡是有不少的,但他們大多還隻作單純的茶飲買賣,掙不了多少錢。
這種人人掙紮在溫飽線上的情形,前些日子卻被打破了,跟丁家素茶相隔幾條街的北莊子茶坊,東家腦袋一拍竟想出了彆樣的引客法子,他竟然跟傀儡戲的藝人陳中貴一合計,找人家到茶坊裡演傀儡戲了!
這下可不得了,那茶客是嘩啦啦地來啊,本來,北莊子茶坊的東家還覺著請藝人花了幾錢,十分心疼,哪裡想得到效果如此之好,他茶樓裡凳子都擺不下,那陳中貴原本隻能走穴,走到哪演到哪,靠賞錢過活,收入很不固定,眼下每天先拿茶坊一分錢,還有不少闊綽的給他賞錢,彆提有多爽了。
魃宥解釋道:“北莊子茶坊的客多了,其他茶坊人也眼紅,都使出十八般武藝來比較,可惜城中的百戲藝人就那麼多,你說雜技之類的,茶坊地小,能演得不是很多。這丁家素茶的東家正是我梨園常客,上回聽十二郎講故事聽得如癡如醉,他乾脆親身上陣,在茶坊裡講著倩女幽魂的故事。”
高長鬆聽到這已經呆了,乖乖,這是未來說書先生的雛形嗎?
他可太想吐槽了,果然隻要一個人卷起來,整個行業都會內卷。
魃宥終於帶他走到地兒了,看身後人擠人的小茶館,他很驕傲地表示:“聽過十二郎說的都不覺得丁大說得妙,可你看這些不曾聽過的,都如癡如醉,這都是十二郎講得好啊。”
他一定要讓高長鬆來看看成果,以激勵他再進行創作。
高長鬆看這裡人山人海的模樣,也有點愣,他該怎麼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吧。其實在魃宥等妖怪作出反饋後,高長鬆就知道自己隨口鄒的套路在唐代有多罕見了,他們還沒怎麼搞傳奇創作呢,自己就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
而且他算明白了,為什麼套路會成為套路,那跟經典能成為經典的原因一樣,要不是有那麼多人買賬,怎麼會經久不衰?
高長鬆甚至思考了一秒,要不自己轉行寫吧?但他很快發現,自己的文筆不足以支撐自己成為李白或者另一個羅貫中,他沒有詩才,真寫也隻能像擠牙膏一樣地擠出文字,而且曆史上有名的家都窮困潦倒。
更何況,寫書能讓他移民成唐國人嗎?那必定是不行的。
魃宥還在喋喋不休:“……他們有喊人上門說諢話的,也有小唱的,那不都比不上咱們這個……”
這又涉及到高長鬆的知識盲區了,他乖乖提問道:“何謂說諢話?”在現代人的理解中,有人如果胡說八道,講了不該說的,那就是說諢話。
可在古代,這就不同了。
魃宥立刻想到,高長鬆來自大唐,雖說大安這的百戲源頭是大唐,但由於他們少戰亂重民生,娛樂發展比唐代要快一丟丟,所以有些百戲的形式,是他們這裡有但是大唐無的,想來這說諢話就是其中之一。
經過他的解釋,高長鬆勉強理解了,說白了就是說段子的,但這個段子的內容多詼諧幽默。其實高長鬆想說,那唐代也不是沒有說諢話的,畢竟皇帝養的優伶不就很會說搞笑段子嗎?這隻是獨屬於皇帝的娛樂走向民間了而已。
而小唱就不用解釋了,這是民間曲藝的一種。
聊著聊著,就不得不講一下高長鬆的最新傳奇了,其實壓根不是什麼新傳奇,他隻是將自己曾經看過的故事捏合改造了一下。
那這個故事的核心其實是人鬼情未了,高長鬆當時還特彆想了一下,古代講人鬼情未了的故事,最多那不出現在《聊齋》裡麵嗎?都是女鬼跟渣男索命報仇的,他甚至想起了烏斯藏依附槐樹而生的那位小姐。
高長鬆立刻甩頭,不行不行不行,那這不就成鬼故事了嗎?他又不是要“刺貪刺虐入木三分”,他隻是想搞個愛情故事而已!
那他隻能想到經典的“姹紫嫣紅牡丹亭”了,還有誰講鬼怪愛情故事,會比杜麗娘跟柳夢梅的更加讓人記憶深刻呢?
但你讓他直接抄湯顯祖的,一個是他臉也沒那麼大乾不出這個事,第二個就是,高長鬆他隻是知道大致劇情啊,連其中的著名昆曲唱段都沒辦法複述,強行複製不就是個四不像嗎?
慚愧慚愧,都不上學這麼久了,他能記住的隻有“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高長鬆略作思考,結合時代背景再做改裝,之前不是搞了個紫真宮係列嗎,那這樣咱們再接著紫真宮好了。
……
時間回到幾天前,魃宥剛拿到高長鬆那寥寥幾張手稿,便如饑似渴地讀了一番。
新故事的路數跟先前又大不相同,還是人鬼的故事,讀起來卻讓人耳目一新。
這次的主視角是一名女性,居住在深閨大院裡的小姐,魃宥畢竟是從曾經唐國的土地遷居到東勝神洲的,對漢人還是比較了解的,哪怕是現在的唐國,士族與高官的女兒都不怎麼能出門,他很容易地接受了這設定。
這位深宅小姐夜間做夢,總夢見自己來到了仙境,她身處雲間,煙霧繚繞,宮殿巍峨,讓人想到了傳說中的阿房宮。走著走著,她竟然在宮殿中遇見了一名仙人……
高長鬆想了一下,這肯定不能設定為馬元,那可是吃人心肝的殘暴道人,哎,反正這次聽說秘境是由三千小世界拚接而成的,就直接套了一下某不知名道人。
為了描述得更加寫實,高長鬆還去跟鐘離珺取材了,為了確認有沒有耽於情愛的道人。
鐘離珺給出肯定答複:“定然是有的,據說曾經的天蓬元帥就是因醉酒後調戲嫦娥被玉皇大帝罰下凡。”
高長鬆內心:嘿,這我聽說過。
可他表示:“調戲嫦娥,該說是起了色心,與情愛該還有些距離。”
鐘離珺道:“這證明,天上的神仙跟地下的凡人有異曲同工之妙,大抵是凡人會做的,仙人也會,有些不過是家族蒙蔭,投了仙胎罷了。”
得到肯定答案的高長鬆便安心創作,也不再擔心了,就順著自己的思路寫。
之後無非就是纏纏綿綿的愛情故事,二者以為自己是在夢中相愛,哪裡想得對方是實際存在的,女主角如同杜麗娘一樣,某天二者的夢忽然斷鏈,她在鬱鬱寡歡下香消玉殞,化作一縷殘魂寄托在書畫上,而那困在紫真宮秘境中的道人則終於等到了秘境大開,深入凡俗尋找女主角,最後兩人終於見麵,而逝去多年的女主也成為了一名鬼修,從此二人朝朝暮暮相守,成為一段佳偶。
這個故事跟倩女幽魂內核完全不同,但情節也稱得上九曲回腸。
魃宥看完後都要一把鼻涕一把淚了,但他也能看出,相較高長鬆的腦洞,他寫傳奇的能力還是比較差的,讀起來多少有點乾巴巴的。
但這沒有關係,一是這個乾巴巴隻是閱儘千帆的文學大佬的想法,他相信讓那些沒什麼文化的精怪們看,沒人會覺得有問題。
而且……
魃宥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淚,問就是他被感動到了,都要熱淚盈眶了!
他激動地抓住高長鬆的雙手表示:“這實在是劃時代的巨著啊,十二郎。”
高長鬆:啊這——
他不得不表示:“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魃宥跟高長鬆在路上敲定了行程,首先是要指導一下他們編排的歌舞戲,魃宥活了那麼多年,在大安城還是有些臉麵的,他十分想要推廣《倩女幽魂》的故事,那就必定要將這出佳話搬到台麵上。
如果還有時間,魃宥希望高長鬆可以講一下牡丹亭的故事。
魃宥很尊重高長鬆這等大大,他想,妖怪的經曆或許是無窮無儘的,可他畢竟是人族,而且聽故事的跟講故事的又不同了,他也不是什麼魔鬼,自然不會讓十二郎一直在梨園無償講故事,又說道:“這些日子《倩女幽魂》賣得不錯,靈石我已經讓隨從給十二郎送到宅中,待回去便能看得。”又說,“丁家素茶家的(靈石)也混裡頭,此外還有我的一番心意,不能讓你白來了這。”
他這麼說了,高長鬆於情於理都不能不推脫一番,但這也就是講講,最後還是該收的都收下了。
不多時,他們終於到了梨園。
……
說起歌舞戲,高長鬆先前也不是沒見過,他對現代戲曲的認知實在不豐,昆曲、京劇甚至越劇都是聽過的,但都算不上是票友,但有了這現代的知識,他再看唐代歌舞戲,就覺得很是不行了。
梨園的人修、精怪都是歌舞戲愛好者,這出戲中的青蓮道人由一名會使劍的符修扮演,他也不敢直接穿自己門派的衣服,便穿了戲服——其實也是道教的大袍子,但就是沒有任一門派的標誌。
至於那女鬼,他們一開始挺直白地喊了鬼修扮,結果發現不是專業的就不行,這鬼修跳起舞來就像做廣播體操,動作硬邦邦的,最後還是喊了狐族。
狐族,尤其是塗山狐族,人美善舞,高長鬆曾在長安看過波斯酒肆的胡姬跳胡旋舞,有道是“弦歌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飄轉蓬舞”,觀時隻感陣陣香風撲麵而來,令人心醉。
這狐族不知怎的,跳得比金發碧眼的波斯舞姬更讓人心動,高長鬆歸結於他們的眼神,像小鉤子一樣,帶著股媚意。
現在他們跳起舞來,也是賞心悅目,至於青蓮道人斬妖那一段,則選用角抵來表演,高長鬆看著,雖覺著細節上不如後世的昆曲,但這動人的舞姿也彆有一番風味。
但……
高長鬆提出了意見:“這劇情都疊在一塊兒,是否分開更好些?”
跟宋元雜劇不同,唐代的歌舞戲雖說有“戲”的概念,實際上還是曲重於戲的,像他們現在演的《倩女幽魂》,黃鶯族的樂師為其譜寫了八支曲子,那劇情就被卡成了八段,但高長鬆看這,總覺得劇情節點不倫不類。
“分開?”說這話的是魃宥本人,沒辦法,他們還不流行雜劇呢,這出戲的唱詞直接用他寫的樂府詩。
高長鬆說:“故事大多有個起承轉合。”也就是引入、承接下文、**、結尾,已經脫離高考語文多年的他,終於扒拉點兒寫作心得。
他艱難解釋道:“戲曲也如此,既然是戲,那便不可以曲為主,重在表現故事的情節。”他拿枝筆,在一本集子上寫寫畫畫,旁人湊近看了,發現他是在分自然段。
那都是按照情節發展分的。
最後高長鬆分出來五段,分彆是一楔子與四折,他所不知,這恰好符合了元雜劇的構架!
高長鬆道:“這樣分,是否更加清晰連貫?表演起來也更有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