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被方旭噴了一通後,他就不敢和歡歡見麵,怕自己會崩潰,緩了幾天才緩過來。這一次,他也沒法阻止歡歡來家裡吃飯,就想她吃完趕緊走,好讓他一個人麵壁思過。
占喜沒那麼好糊弄,小魚雖然是個很敏感的人,很多想法會藏在心裡不願意說,但他倆認識幾個月了,她更知道的是小魚性情溫和單純,待人真誠友善,是個沒有壞心眼兒的人。
這樣的小魚能經得起大風大浪,因為他骨子裡有一種韌性在,同時他又可能在某個瞬間受不住一丁點的打擊,就像他和池江先生第一次見麵後那樣,整個人陷入低穀,需要琢磨好久才能重新振作起來。
今天,他肯定又是受到刺激才會變得這樣消沉,占喜眼睛又望向那些糕點和水果,腦內靈光一閃,問:“是不是方旭來過了?”
他沒看她,占喜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用手語比了個【方】。
駱靜語身子一抖,倏地一下抬眼看她。
多簡單的人啊!占喜想,根本就經不起試探,一問就問出來了。
她又問:“方旭對你說什麼了?你倆吵架了?”
駱靜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太難過了,縱有一肚皮話想對歡歡說,一想到她看不懂手語,自己打字又麻煩,頓時就沒了說的**。
讓他自行消化吧,他能想通的,駱靜語左手抓過占喜的手,低著腦袋緩緩搖頭,右手比了個手語:【不要問。】
占喜的脾氣也上來了,不能這樣的!不能讓他把什麼都悶在心裡!
她輕撫駱靜語的臉頰,看著他垂落的雙睫,打手語道:【可是我想知道。】
駱靜語眼神淒淒地看著她。
【我想知道,小魚。】占喜慢慢地打著手語,不熟練,每個手勢卻清晰標準,像教科書上的示範,【你告訴我,慢慢說,我們聊聊,我想知道你的心裡話。】
駱靜語還是搖頭,甚至閉上了眼睛。
占喜不想放棄,她知道如果這次放棄,聽他的話離開,下次再碰到同樣的情況,小魚更加不會對她開口了。
人難過的時候需要發泄需要排解,就好比她在家待到窒息時,就瘋狂地想找羅欣然傾訴。她不信小魚不想對她開口,他就是因為開口難,兩種溝通方式都很難。占喜真想快快地學好手語,如果她有紀鴻哲的水平就好了,小魚就不會這麼難過。
不管怎樣,這一天占喜是不打算放過駱靜語的,她和他耗上了,不回八樓了,就待在這兒,看他能沉默到什麼時候。
他們在沙發上麵對著麵,占喜的右手依舊和駱靜語的左手緊緊相牽,她的左手安撫般地摩挲著他的臉頰,一下又一下,沒有停下過。
他不睜眼,她也無所謂,讓他知道她在這兒就行了,她想聽他說話,想知道他經曆了什麼,想知道他內心的想法。
小魚的心思是如此柔軟纖細,又是那麼堅韌強大,她知道他會開口的,隻要過了心裡的那一關,他會明白過來。
她還是他的雞蛋老師,就像當初每一個夜晚9點半,他倆準時上線開聊,那會兒她都沒有不耐煩,何況是現在?
兩個人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坐了很久,半個小時?一個小時?
占喜不知道,隻知道禮物從在客廳裡晃來晃去,最後乖乖爬進貓爬架的小格子裡,窩著不動了。
而駱靜語也在這時睜開了眼睛,和做夢一樣,映入眼簾的依舊是占喜微笑著的臉龐。
“你醒啦?”她笑著說,“我以為你睡著了呢。”
駱靜語眨巴著眼睛看她,睫毛沾著點兒水汽,一雙黑瞳霧蒙蒙的,占喜說:“我一直等著呢,現在願意和我說了嗎?”
就在這時,令占喜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駱靜語張了張嘴,發出了兩個模糊又奇怪的音節:“歪呃歪呃……”
占喜看清了他的唇形,絕對不是無意義的發聲,她的心臟狂跳起來,隱約猜到他想說什麼,模仿的是哪兩個字的口型!
“你再說一遍。”占喜忍住激動,耐心地說,“小魚,再說一遍,你說得很好,我知道你在說什麼。”
駱靜語的濃眉皺起來,嘴唇抖動著,低頭吸了吸鼻子,再抬起頭來時,又叫了她一聲:“歪呃歪呃……”
那麼悅耳動聽的聲音!
占喜一下子就撲上去抱住了他,抱得很緊很緊,嘴唇也重重地貼在他的唇上。
他在叫她!叫她“歡歡”,他都不知道“h”這個音怎麼發,嘴巴張開就是“w”打頭。不要緊不要緊!已經很好聽了,他願意叫她了,用他刻在腦中的唇形記憶,不在乎自己說得什麼樣,就隻想叫出她的小名!
駱靜語也緊緊地抱住她,迎接著她山呼海嘯般的熱吻。他知道自己說得不會標準,肯定很奇怪,但是他就是想叫叫她,用他自己的理解,自己的方式。
看!歡歡聽懂了,一下子就聽懂了,說明他也沒叫得差太遠,歡歡真聰明啊,這樣都能聽得懂,他滿足了,放心了,連著喪喪的心情都好了許多。
一個激烈又纏綿的親吻之後,駱靜語的心情漸漸平靜,他和占喜依偎在一起,拿著手機,手指慢慢地敲擊屏幕,把下午發生的事情一點一滴地“說”給她聽。
他也不怕歡歡會笑他了,打到“傻逼”、“瘋子”、“聾子”、“白眼狼”……這些詞時,他內心幾無波瀾,不想掩飾,可能也是因為委屈,就想都告訴給歡歡,讓她評評理。
他是不是真的做得不對?是不是真的忘恩負義?是不是真的愚蠢到無可救藥?是不是真的心比天高?
足足花了一個多小時,占喜才搞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也間接地了解到上一次方旭和駱靜語的聊天結果。
看完小魚所有的文字敘述,占喜生氣了。
夜裡10點多,占喜在駱靜語家的客衛翻下馬桶蓋,坐在蓋子上仔細地醞釀了一會兒。
她拿出了一年前寫雙份畢業論文的勁頭,把想說的話在腦海裡過了三、四遍。她很年輕,出社會還不到一年,一會兒要對質的是一個三十出頭的油滑生意人,但是她並不畏懼,心裡隻有滿滿的憤怒。
醞釀完畢,占喜終於撥通了方旭的電話。
方旭給她送“好運來”時打過電話,占喜存下了他的號碼。
電話接通,對麵傳來男人的聲音:“喂,哪位?”
“方先生嗎?你好,我是駱靜語的女朋友。”占喜說,“我們見過一次麵,你給我送過貨,‘好運來’還記得嗎?我姓占。”
“好運來?”方旭想起來了,“是你?占小姐?你就是小魚的女朋友?”
“對。”
方旭問:“這麼晚找我有事嗎?”
“今天你來過小魚家了,對他說了一些話。”占喜說,“他都告訴我了,所以我就想和你溝通一下,畢竟你們現在還是合作夥伴。我要解釋一下,我沒有對你們挑撥離間,我也希望你能解釋一下,為什麼要對小魚說這些話。”
方旭很意外,這些年他和駱靜語有過幾次矛盾,都被他壓下去了。依據他對小魚的了解,小魚從沒對彆人傾訴過,哪怕是父母姐姐都沒有。
這還是第一次,他告訴給彆人了,還是個健聽人,他的女朋友,是怎麼告訴的?打字?不嫌麻煩嗎?
方旭裝傻:“我對小魚說什麼了?沒說什麼呀,你誤會了吧?”
占喜的聲線很細柔,聽著並沒有攻擊性,幾乎算是娓娓道來:“方先生,小魚沒能完全看懂你說的話,隻弄懂了大概的意思。複述給我時,我覺得你說的很多內容都不太妥當,所以找你核實一下,有誤會最好,我也好講給他聽,讓他不要多想。你可能不知道你隨隨便便一些話,會對他造成怎樣的影響。我認為,你沒有任何立場對他說出這些話,因為他沒有做錯任何事,不應該接受你自以為是的偏見和攻擊。”
“我自以為是?”方旭哼了一聲,“我攻擊他什麼了?你彆信口開河,我和小魚認識的時間比你久得多,你彆仗著自己是他女朋友,就對我和他的事指手畫腳。誰知道你安的什麼心啊?挺漂亮一個姑娘,會看上一個聾子?說出去都沒人會信的好嗎?”
占喜忍耐又忍耐,才開口:“方先生,我現在不是以駱靜語女朋友的身份來和你說話,我是以駱靜語本人的立場來和你溝通,經過了他的授權。你就是欺負他聽不見,不會說,什麼話都被你說完了,你也沒想過去聽聽他的心裡話,那麼我現在就說給你聽,希望你能給他最基本的尊重。”
“你是不是有病啊?幾點了不睡覺,你……”
“你最好不要掛我電話。”占喜說,“我不僅電話裡會說,寫文章還是一把好手,大學裡學的是中文。我知道你除了做燙花,還有彆的網店在開,既然你的生意都依賴網絡,應該也不希望被曝光你歧視、壓榨、羞辱殘障人士這種惡行吧?我認識好幾個微博大V,還有粉絲眾多的公號,我不是威脅你,隻是平心靜氣地和你溝通一下,希望你不要掛電話而已。”
占喜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方旭倒是真不敢掛電話了,叫起來:“你、你在說什麼啊?!”
占喜說:“你冷靜一點聽我講。方先生,首先,駱靜語的確是個聾人沒錯,聽不見也不會說話,但是你和我都知道,他的專業能力很出色。他沒有不願意做漢服飾品,隻是希望你作為一個主外聯的合夥人,能多花點心思幫他開拓一些新市場。快四年了,除了那棵櫻花樹,他就沒做過大單子。我查過資料,燙花這行是很冷門,但業務渠道也沒你說得這麼少,至少,手作節,造物節,你得給他報個名吧?”
方旭反駁:“你說得簡單,知道造物節上租個攤位要多少錢嗎?這都是虧本的事,搞不好就是打水漂,幾天攤擺下來什麼都賺不到!再說了,讓他去攤位上待著嗎?有人來問,他怎麼接待?難道要我去啊?我又不懂燙花!”
“你不試試怎麼知道他不能接待?花錢請個手語翻譯,這點錢他出得起!”占喜真是很無語,“你不就是覺得沒意義嗎?覺得他聽不見就低人一等,不想讓他拋頭露麵。耳朵聽不見不是他的錯!方先生,收起你的偏見和優越感吧!我不允許你繼續用這個理由去打壓他傷害他!他並不虧欠你,你們是合夥人,他不是你的下屬!你明麵上說燙花店的核心是他,還用他的小名來命名,心底裡是完全不尊重他!就把他當成了你的賺錢機器。”
方旭聲音拔高了:“你彆血口噴人啊!我哪兒有不尊重他?你知不知道當年他混得有多慘?在夜市上擺地攤!要不是我,他能有現在的好日子過?噢!現在他錢賺到了,房子買好了,女朋友也有了,就想一腳把我踢開?這叫狼心狗肺你懂不懂?”
占喜沒有被激怒,聲調依舊平和:“這些年他沒給你賺到錢嗎?為什麼你隻記得當初對他的幫助,卻總是忘了這些年他對你的付出?他有哪兒對不起你了?你們是互惠互利的,是一起打仗的兄弟,原本應該放心地把後背交給對方,可現在卻是他乾活乾到滿手傷、你還一味地在指責他是個白眼狼,好像他什麼都沒幫過你似的,你覺得這像話嗎?”
“你這人是不是……”
占喜沒等方旭反駁就繼續往下說,“我知道,你的觀念不會因為我這通電話而有所改變,你對駱靜語的印象早就根深蒂固,就覺得他是個聾人,難以和人溝通,所以不配擁有更好的發展機會。我也並沒打算讓你對他改觀,甚至願意對他道個歉。他究竟是個多麼好的人,我心裡清楚就行,打這通電話,我最主要想說的一件事是……”
占喜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冷靜:“關於那棵櫻花樹,我當時就在現場,看到了樹主人對樹有多滿意多喜歡,聽到了幾乎所有來賓的反饋。他們都是驚為天人,因為那棵樹非常逼真,一看就是花了心血去做的。結合樹主人的故事,很浪漫很感人,沒有任何一個來賓覺得主人花錢做這棵樹是傻逼行為,更沒有任何一個來賓,對於接這單生意的駱靜語產生質疑,認為他是瘋了才會去做一棵樹。”
“這棵櫻花樹,是純手工的藝術品,不管從它的造型還是內涵來說,都有著無可比擬的意義,能給人一種力量。在宴會上,我聽到的全是正麵評價,一個差評都沒有!就是因為樹做得好,我才能通過宴會幫駱靜語接到其他的燙花訂單。我就不信了,同為燙花手作人,全國的業內人士會對這樣一位赤心相待的藝術家、對這樣一件誠意滿滿的藝術品,給出這麼負麵的評價!”
方旭:“……”
“所以,我認為,你對駱靜語撒謊了。”占喜輕輕地笑了一聲,“要麼就是你根本沒有幫他去宣傳,要麼,就是你隻選擇性地對他說了一小部分的極端反饋,隱瞞了其他大多數的正向意見。至於為什麼會這樣,很簡單,你知道他沒有辦法去求證,你說什麼他都信。你為了能繼續控製他,打壓他,就瞎說唄,讓他愧疚自責,依舊心甘情願地做你的賺錢機器。”
“方先生,駱靜語不怎麼上網,不懂什麼叫做‘PUA’,而我是懂的。”
占喜從未對彆人說過這些話,從大學才開始蘇醒的自我意識,這些年來一直在腦內警醒自己,“你就是對駱靜語精神控製,不停地貶低他打擊他,歧視他的生理缺陷,讓他覺得離開你會活不下去。”
她想到了自己的母親,遲貴蘭和方旭的行為異曲同工,隻是方式不同。
占喜以前從未覺得母親有什麼問題,頂多覺得她管得太嚴厲,認為自己長大成人就好了。可當她真的長大成人,母親並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
但凡她稍有不順母親的心意,她就會說:我是為你好啊,你以前多乖啊,現在怎麼這麼不聽話?你的良心呢?
占喜小時候會因此內疚自責,現在已經不會了。
在遲貴蘭沒有觸及她的底線時,占喜願意忍耐,因為那是她的母親。
可駱靜語為什麼要忍耐?方旭根本就不是他的誰!
占喜冷冷地對方旭說,“你不就是怕再也抓不住駱靜語嗎?所以才會用這麼Low的方式去對他。但你要知道,他的心胸遠比你開闊,能力也遠比你出眾,內心更是沒你想象的那麼弱,他隻是懶得和你說罷了。你真覺得,自己能抓得住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