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夥子枕著兩隻胳膊,卻紅了眼眶,繼而悄悄的哭出了聲。
在他小時候,媽媽就是那樣可愛的,雖然爸爸遠在國外,甚至還因為要多攻讀一個博士學位而脫離了組織,從公派出國變成了滯留,惹的爺爺天天打電話罵,但媽媽從來沒有跟爸爸吵過架,隻要提起電話,說話永遠是笑嘻嘻的。
可自從妍妍出生,她就變了。
她變得敏感,易怒,而且總在發脾氣。
妍妍也不好帶,永遠在哭,還永遠在生病。
換了好多保姆,但保姆也是人,夜夜吵的睡不著,人家就不肯乾了。
後來有些保姆一聽是他家,談都不談。
偶爾來一個,也會跟媽媽吵架,鬨的不歡而散。
那麼小小一個孩子,爸爸晚上徹底不眨眼的盯著,幫她翻身,媽媽白天看著,那麼小心翼翼的嗬護著,可她還是沒了。
然後媽媽就徹底瘋了,打爸爸,還離婚。
記男孩不信媽媽看到半夏,會不愛她,會無動於衷。
他沮喪的是,她怎麼就進療養院了呢,所以她現在已經徹底發瘋了嗎
那她還能好嗎,她這輩子,還能清醒的知道自己女兒活著的事嗎?
比沒有媽媽更可怕的是,她活著,可她已經忘了自己是誰了。
……
一天時間,倆書記被麻繩串走,慈心廠可謂內部大地震。
作為一個市裡重點關注的,馬上轉私,還要搞中外合營的大企業。
它出事,今年東海市的發展藍皮書都要受影響。
金荃和林東等一幫領導開了一天一夜的會,一邊要撈馬書記出來,眼看夕陽西下,一邊還得等待國資委領導來安排工作,大熱天的,一個個西裝筆挺,站在廠門口,像一尊尊門神。
一個穿著背心的大男孩帶著個花燈籠一樣的女孩從大門前跑過。
頓時引得一幫領導目光交流:就是那個瘦高高的男孩,一天薅掉了倆書記。
他當然就是顧法典啦。
此時的他已經不像中午那樣哭唧唧啦。
雖然小姑催著讓回政大,但爸爸說了,半夏想呆哪兒,他們就呆在哪兒。
小姑很著急,說萬一林珺不回來呢,難道大家在這兒死守著?
爸爸在電話裡說:“那我就帶著法典和半夏去漂亮國,上門找她。”
顧法典知道的,爺爺不想所有的孫子都出國。
老人家有他自己的考慮,用他的話說,出過國,就跟這個國家的公檢法無緣了,就跟他爸一樣,能力再強,也隻能當教書先生,進不了更好的單位了。
甚至,他說出國就是判國。
但法典才無所謂,他隻想見媽媽!
這趟,他帶著妹妹出來找她的橡皮擦,路過台球館,碰上黑8。
“法大,進來搗台球,順帶視察一下小弟們的工作吧。”黑8在遞杆子。
山雞也在,新染一頭紅毛,肩扛台球杆:“來嘛,小法,咱倆砌蹉一把。”
黑8一大巴掌呼了過去:“什麼小法,以後他就是咱們的大哥,要喊法大。”
台球館裡一幫子全跟火烈鳥似的,都是紅毛,一起喊:“法大,進來玩。”
黑8這是看沈四寶被抓了,以為是顧法典的功勞,才要認他當老大的。
顧法典心癢癢的,也想多收幾隻山雞,當個走路有人開道的正牌社會大哥。
可半夏不願意,她在扯:“哥哥,找橡皮。”
“8哥,改天再說吧,我這帶著孩子呢,不方便。”顧法典隻好說。
“就一小丫頭嘛……”山雞才咧嘴,黑8又一巴掌呼了過去:“什麼小丫頭,那是大哥的妹妹,就是咱大家的妹妹。”
“是是,咱們大家的妹妹。”山雞隻好說。
“法大,你改天一定抽個時間過來一趟,哥們現在內心有點迷茫。”黑8拍著胸脯說:“目前我們的形勢很不明朗,需要你來指點哥們下一步的大業。”
混混也有心,會迷茫?
他為什麼而迷茫?
妹妹鬨的厲害,顧法典趕緊牽著孩子的手走了。
橡皮和鉛筆盒當然早就被人撿走了,倆孩子找了一路,愣是沒找著。
於是隻好再去文具店買一趟。
可顧法典跟顧靈的審美不一樣,鉛筆盒,他非要買一個上麵印坦克的。
半夏想要的是五毛錢一個,粉粉的小熊橡皮擦,可顧法典覺得一毛一個的更劃算,直接給妹妹搞了一大盒一毛錢的大橡皮,足夠擦到她小學畢業。
文具店還有書,半夏還不認識字,但記她想聽故事,就想要一本故事書。
顧靈給她裝了五塊錢的零花錢,這本書她想自己買。
顧法典說:“老板,來一本《白雪公主》吧。”
半夏嚇壞了:“哥哥,白雪公主會殺小矮人,好可怕,我要不殺人的公主。”
老板眼睛瞪的像銅鈴,顧法典忙說:“老板,換一本吧,要《格林童話》,裡麵全是公主的。”
老板一臉懵的從貨架上取了書下來,遞給了小女孩。
半夏翻開一看,果然裡麵的插畫全是漂漂亮亮的小公主,而且都特彆可愛。
她好開心,懷抱著書,她想,這些公主肯定不殺人。
回廠的路上,暮色朦朧天漸黑,本來顧法典想回家的,可突然間,身後湧來一大排的車,其中還有白字黑底的,那種車在這年頭,比警車還牛,因為它們是外商的車。
呼啦啦的來了一大堆車,前麵下來的大概是市裡的領導,點頭哈腰,恭迎的應該是外商,保安們立刻封路,顧法典就回不了家了。
他隻好妹妹帶到了籃球場,他隨身背著大書包,可以打籃球,妹妹就坐在場邊翻書,看她的小公主。
打架鬥毆好幾年,半大孩子們還喜歡搞偷襲,背後拍磚。
所以顧法典向來敏銳,但今天,大概是因為找到了妹妹,沈四寶一家被抓,而爸爸又承諾,馬上出國找媽媽,他太開心了,也就鬆懈了自己。
有個人,從他進書店開始就跟上他們了,一直跟到籃球場,他都沒發覺。
甚至天已黑,月微升,麻麻夜色中,那人就在不遠處盯著半夏。
可顧法典依舊沒發覺。
但他猛然餘光一掃,發現黑8在圍牆外招手,拍著籃球就過去了。
麻麻的天色中,沒人發覺,那個黑影雙目明亮,正在慢慢靠近半夏。
……
先說早些時候,東海市西郊機場。
一的士司機正在等客,就見一個穿著藍色褲子,白色背心,腰間係著一件藍色外套的,高高瘦瘦的女人正朝著自己大步流星的走了來。
她有點怪,手裡拿著護照和機票,一看就是從國際航班上下來的,應該還是這年頭大家最神往的漂亮國,那本綠色的護照,誰不羨慕。
可她手上一件行李都沒有,又不像是個洋氣時髦的海歸。
看她皮膚白皙,身材高挑,一臉陰鬱,的士司機內心有了隱隱的猜測。
“小姐您好,上哪呀?”他說。
女人聲音很好聽,但有點沙啞:“去海東區,慈心製藥廠。”
司機瞥了一眼護照:“小姐剛從漂亮國回來的吧,這是準備回來參加祖國社會主義的建設呀,還是來視察一下故鄉四個現代化的發展情況。”
參加,就是在外麵混不下去了,徹底回國,視察,就是在外風光大好,回來溜一圈,感覺一下親朋好友的崇拜和豔羨。
這叫套話的藝術。
女人麵色蒼白中透著灰死,身上味道很大,頭發結了板,看起來形容很落魄。
她眼睛直勾勾的,不說話。
這樣一個女人,當然引起了的士司機極大的好奇心,轉著彎子,他說:“您這是傍著老外出了國,但兩國理念不合,又分手了吧。”說白了就是給老外甩了。
這年頭傍老外的女性可多了,籍此出國,拿綠卡,土雞變鳳凰,享受資本主義的新鮮空氣和繁華生活嘛,不論原來什麼出身,隻要傍個老外,那就是人上人。
但老外也不儘是好的,有些壞得很,就喜歡咱們國家的漂亮女同誌們,喜歡她們皮膚細,不顯老,還不像女老外,一身騷狐臭味兒。
可他們記也大多是玩完就甩,承諾了綠卡又不給辦,害姑娘們竹籃打水一場空。
的士司機專拉機場,前天拉了一女的,張嘴閉嘴就說在異國它鄉太寂寞,自己要回來參加社會主義的建設,可說著說著就哭了。
卻原來,是傍的糟老頭子老外不給辦綠卡還拉著她給自己當保姆,她是逃回來的。
就說慘不慘。
女人刷的抬眸,恨恨瞪著的士司機。
司機給她嚇了一大跳,忙又說:“這有啥,您都拿上綠卡了,這就很值了。”
女人目光瞬時更加淩厲,的士司機以為她遷怒自己,生氣了,要打人了。
可她並沒有,而是把手上的證件翻了翻,說:“我是uyeport的針灸學老師,請你尊重我。”
喲,這居然是個女教授,油啥啥嗷啥啥比啥啥的,漂亮國的大學吧?
一女人能在漂亮國當教授,怪不得她看起來大大的不正常,女人學曆太高,就不是女人了。
“失敬失敬,是我眼界狹隘鼠目寸光,有眼不識泰山。”司機當即把漂亮話成堆奉上,當然,一路也不敢再造次了。
女教授的行事風格果然非同凡響,下車時從錢包裡抽出一張美元,居然是個100,這年頭美元可值價著呢,黑市上一兌十。
不過她錢夾裡好像就這一張錢,難不成她一個大教授從滿地黃金的漂亮國回來,就賺了這一張大鈔,那她這教授當的,還不如傍老外的那幫呀。
“教授大姐,這錢我很想要,但我找不開。”今天才剛出來跑車,司機手裡沒現金找呀。
這時車已經到慈心廠外了,還沒停穩呢,女教授突然一個機靈,啪一把打開了車門,嚇的司機一腳刹車。
她下了車,走的跟個鬼片裡的僵屍似的,直挺挺而去。
司機怎麼看女教授神經都有點不正常,得,一百美元他坑了,油門一踩,他揚長而去。
女教授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於是朝著文具店奔去,但到了門口她又停了下來,回頭看著玻璃窗裡的自己,每個人於自己,本該是最熟悉的,可她發現她不認識玻璃窗裡那個女人。
她記憶裡的自己,雖然沒有彆人形容的那麼好看,但也沒鏡子裡那麼蒼老,憔悴啊。
她的頭發蓬亂,她的肩骨豎著,她臉上的法令紋,玻璃上看得一清二楚。
文具店裡有倆娃,買完東西就跑出來了,眼看碰上,女教授下意識的轉身,躲了。
但看倆娃並肩走了,她旋即跟上,看他們進了慈心廠,看他們一路到籃球場,一直默默跟著。
天有點黑,視線不佳,路燈還沒亮起,唯有一家家店鋪的燈光,忽明忽暗。
她身僵體硬,腳輕無聲,跟著走啊走,一路,看著那倆孩子,不停的打量著女孩。
女孩頭上的花發卡,她上麵印著點頭yes搖頭no的裙子,她綴著小鈴當,一路叮鈴響的鞋子,她大大的眼睛,瘦伶伶的身體,還有她翹翹的小鼻頭,麻黑的天色中,她牽著哥哥的手,小屁股扭啊扭。
女教授依舊跟著,一路進了籃球場,看女孩坐到了籃球場邊,煞有介事的翻起了書,翻一頁,還要拿口水蘸一下手指,嘴裡嘰哩咕嚕:“這是個不殺人的公主喔,她肯定像我的林珺媽媽一樣溫柔可愛。”
女教授慢慢彎腰,她已經很久沒有呼吸了,她甚至已經忘了人是需要呼吸的。
她慢慢彎腰,一點點的靠近孩子,終於,她吸了口氣。
女孩覺得身邊有不對,扭頭一看,目光停在了女教授身上。
麻黑的天色中,她看到一個女人正在慢慢靠近她,但在她抬頭的那一刻,女人往後退了兩步,仿佛怕自己要嚇到她一樣。記
天黑,路燈還沒亮,女人看起來可瘦了,而且很疲憊。
這是個陌生人,此時天還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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