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傳來一個接一個消息。
蒙古若相中毒,下毒指使者尚不明朗,若相盛年將懷疑矛頭直指蒙古朝中。蒙古朝中互相指認懷疑,暗流洶湧,成吉思汗遲遲未能查出真凶。
蒙古若相盛年中毒第三天傍晚,於北征軍營中皇袍加身,反出蒙古,裂蒙古北方吉利吉思、禿麻、豁裡、八剌忽、斡亦剌、乃蠻諸部為國土疆域,建立大彙,自立為帝。
顧惜朝傷重未愈,低著頭咳嗽,反身北眺,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心底不斷低聲喃喃。
‘……為什麼?’
蒙古近半疆域就此從蒙古地圖上劃去。
蒙古國師八師巴前往會見彙帝,昔日友人不歡而散,疑似決裂。
顧惜朝望著高曠的天,在手上吹了口氣,吐出白霧,思維卻留在過去:‘……為什麼?’
蒙古朝廷內亂蜂起,兩支大勢力、十一支小勢力約好了般造亂,成吉思汗忙於鎮壓內部,對最大的反叛頭子盛年鞭長莫及,無暇他顧。
趁蒙古內亂之時,大彙抖擻精神,短短二十天吞並西遼,其過程之潤滑,如熱刀切油,叫人幾乎要以為,西遼朝廷早已與那彙帝暗通曲款!
‘蒙古內亂的背後,肯定有盛年的手筆,’顧惜朝憑借三年來對盛年的了解暗暗判斷,下一瞬,思維又遊移開去,眼前浮現那張簡短的紙條,心底喃喃,‘……為什麼?’
蒙古內亂稍定,成吉思汗終於有精力處理叛蒙的若相,如今的彙帝。但大彙羽翼初成,而成吉思汗重大臂膀已失,他再想滅彙收複失地,也已經沒那個本事再做!
顧惜朝回到了小北宋。
晚晴沒有和鐵手舊情複燃。天下第七帶來的話,估計是傅宗書特意吩咐,說來刺激他的。
傅宗書看他的目光仍舊如三年前那般叫人不適,輕蔑、挑剔、貶低,奈何拗不過晚晴的苦等。
終於,在一個陽光不夠明媚的日子,他和晚晴完婚。
婚禮當夜,大彙吞並高昌回鶻的消息傳來。
顧惜朝握著喜秤,掀起傅晚晴紅蓋頭的動作頓在半空。
“惜朝?”
“晚晴,我……”顧惜朝勉強扯出個笑容,“我沒事。”
眼前的紅蓋頭化薄化淡,化作那日信紙,寫上盛年零星的兩句話。
顧惜朝心底不停歇問:‘……為什麼?為什麼?’
傅宗書沒有重用他。
整個小北宋朝廷,上到皇帝,下到衙門小吏,沒人關心他在蒙古潛伏三年,到底乾了什麼。
“那盛年的毒是你下的,如今這事你最好爛在肚裡,否則不論彙帝盛年知道,還是蒙古成吉思汗知道,我小北宋都要大難臨頭!到時候,本相隻能忍痛,把本相的女婿、晚晴的夫婿交出去,給兩國賠罪了。顧惜朝,你可知道?”
傅宗書竟還花心思找了個借口敷衍他。
‘真叫我受寵若驚。’顧惜朝在心底冷淡道。
顧惜朝心底沒有半點波瀾。
三年前去往蒙古之前,在傅宗書麵前的不甘、怨恨、卑下、鬱鬱不得誌,都不再有。
在盛年手下做過事,見識過盛年這樣的上司,再回頭來看傅宗書,說他是跳梁小醜,都提拔了他。
如果顧惜朝此刻照照鏡子,就會發現,他臉上的隱含著的輕蔑神色,竟與他共處了三年的上司盛年,如出一轍。
顧惜朝不知道。他唯獨心裡不斷不斷:‘……為什麼?’
“惜朝省得。”顧惜朝低頭溫馴道。
顧惜朝在一個偏僻部門領了一個陳年積灰的職位。
晚晴擔憂
地看他,顧惜朝不在意地笑笑。
傅宗書沒有重用他,反叫他鬆了一口氣。
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顧惜朝知道,他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和盛年再見的機會。
但光想到假若他在傅宗書手下得了重用,他就已經開始害怕,盛年的臉龐忽然出現在他麵前,用似笑非笑的、人儘可夫的眼神看他:‘原來惜朝,是什麼人都能用你的?’
顧惜朝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
他寧願沉淪,泯然眾人。
唯獨那些無處展才華的日裡夜裡,他一次次回到那奄奄一息的當日:‘……為什麼?’
之後大半年,大彙吞並古格王係、吐蕃諸部、大理等國,擴張之勢頭擋無可擋,國土之巨,已從建國之初的半個蒙古,擴大到半個天下!
大彙一日比一日昂揚崛起,顧惜朝在小北宋一日比一日蒙塵、低鬱。
人不能多想。
人不能做後悔的事。
人一旦多想,就會止不住地折磨自己:如果那一天,我沒有下毒,沒有背叛盛年……現在的顧惜朝,會有多意氣風發?
人越失去什麼,就越想念什麼。
他會後悔,會恨。
會死死地恨自己——
恨你本來可以有這一切!
有什麼?
盛年的信任。
盛年的重用。
無比璀璨的未來。
以及——
盛年的絕對信任。
整整兩年。
‘盛年盛年,’顧惜朝一天天,每一刻都在喃喃,‘……為什麼?’
脖子上的鏈條一寸寸收緊,這平庸的生活,真叫顧惜朝窒息!
可鏈條,卻再也,回不到握它的人手中。
已是兩年。
汴梁龍抬頭的雨,好大好涼,直直澆進顧惜朝的心裡。
傅相府中。
衣公子早已收回了他看顧惜朝的那一眼。
傅宗書又替衣公子加茶。
衣公子一身幽暗深海般的藍色,外罩同色淡薄紗。身上披珠掛玉,各色美玉寶石琉璃一串一串,錯落有致地縫在衣上,搖搖墜墜,動身間便有各色響聲。一眼看過去,不覺俗氣,反而給人以高不可攀的雍容華貴之感。
而衣公子這個人給傅宗書的感覺,也和深海一般,叫傅宗書捉摸不透。
兩人的談話已到了尾聲。
衣公子道:“我替彙帝帶給傅相的話,也就是這些了。要不要做,吃不吃這一口,就看傅相。”
傅宗書道:“彙帝已經知道當年給他下毒是本相的計劃,彙帝就真能不計前嫌?”
衣公子低笑道:“若非傅相是當年那計劃的主導人,彙帝對您恐怕還看不上眼!”
傅宗書麵色一變。
又聽衣公子道:“彙帝不怕能算計到他的人,就怕連算計都沒那個本事算計他的人!畢竟這世道——”
衣公子向傅宗書敬了敬茶:“敵人是一時的,而蠢,是一輩子的!”
傅宗書哈哈大笑,鼓掌道:“好、好!”顯然是被這話說得通體舒泰。
衣公子又道:“若真說彙帝一點芥蒂也沒有,就算我信,傅相也要心裡打個鼓。這樣,我這裡有一千金,傅相便折個價,將當年下毒的這隻手賣予彙帝,您當年派人給彙帝下毒的事兒,買賣過後就算翻篇了,您之後合作起來,也好心裡踏實。”
傅宗書撫過長髯,擺手大方道:“何必一千金如此破費?這隻手擺在我這裡,也沒什麼大用,本相還嫌棄他占地方。衣公子,本相這便將這隻手送與彙帝,還望你代本相傳達本相對彙帝不計前嫌的感激!”
衣公子
道:“傅相如此爽快?我可聽聞,這隻手還是您的女婿!”
傅宗書道:“女兒可以和離,可以再嫁,本相的女兒不愁嫁不出去!”說罷,就要將一邊的顧惜朝招來“送人”。
顧惜朝麵上看不出表情,但是個人都能感到,他已難堪到極點。
衣公子愣了愣,忍不住肩膀抖動,整個人抖動,低低笑起來。
他笑了一會兒,拈下衣服上一粒幽藍珍珠,遞給傅宗書,道:“這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承傅相替我省錢的情,傅相也包容我這點買東西就要付錢的商人毛病。”
傅宗書鄭重接下,兩方皆大歡喜。
傅宗書道:“衣公子這就帶著顧惜朝走罷。本相後續便著人將他入了奴籍,將賣身契送到府上。從今以後,你或彙帝,隨意用他。”
衣公子點頭,忍不住歡笑道:“嗯,我會的。”
顧惜朝隨衣公子上了他的馬車。
三匹烏雲踏雪拉的車。
衣公子坐在馬車上,窗外的景色徐徐後退。
他觀這汴梁街景,感歎道:“一粒珍珠換一個顧惜朝,嘖,你真便宜啊。”
顧惜朝直紮紮跪進馬車的地板。
極端的恐懼和極端的喜悅,同時侵染他的心臟。
顧惜朝不在乎盛年要做什麼。
報複。譏諷。上刑。折磨。踐踏。
他不在乎。
脖子的鏈條越收越緊,叛離兩年,鏈條的主人,終於又來到身邊。
離開盛年兩年,在今天,顧惜朝終於感到安心。
“你輕點,我這馬車的地板,都要一大把珍珠,值好多個你呢。”
顧惜朝渾身顫抖一下。
跪伏得更深,露出馴服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