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公子頓了頓,道:“像一個人?”
趙旉仔細端詳他道:“你的眼睛,很像一個人。那個人,也有這樣一雙狹長的丹鳳眼。”
他再三看,再三肯定道:“像啊,真像。簡直就是同一雙眼睛!”
諸葛正我道:“趙公子,你說的是南宋的靖北王越覆潮?”
趙旉點頭道:“是,聽聞諸葛先生與靖北王越王爺交好,你也看出來了?”
衣公子訝道:“趙公子,你說我像的那個人,就是靖北王?”
盛年真沒想到此節。
他印象中,靖北王的樣貌早已虛化成一片,隻剩下一個模糊的剪影。
自九歲以後,他再想到靖北王這個人,眼前出現的,永遠是那支箭。
他被綁在金軍的絞刑架上,繩索嵌入手腳的肌理,捆住血沫白骨。
他睜開眼,耳邊是完顏宗弼對城下的威脅聲。
於是便看到,從城下厲嘯而來的、從天而降的一支箭。
白羽黑鏃,箭頭點亮寒光,急速旋轉著放大、放大,奪去他耳邊的全部聲音,占據他眼眶的全部視野。
釘穿他的左胸心臟!
箭支巨力不絕,將他整個人連帶絞刑架一並向後拖去,直至釘入城牆!
深深釘入!
在盛年的記憶中,靖北王的臉,早已變成了那支箭。
那越射越近、越旋越大的銀寒箭頭。
失算。
盛年是真沒料到,自己的眼睛和靖北王長得像。
靖北王也有一雙狹長的丹鳳眼麼?
盛年試著回憶,無果。
卻聽趙旉緩慢否定道:“不,你像靖北王的世子。”
衣公子道:“那位死在九歲的靖北王世子?”
方應看道:“那位被靖北王一箭釘死在城牆,為全城百姓犧牲的靖北王世子?”
“是。”趙旉對衣公子道,“如果他沒有死,現在也會有你這樣一雙丹鳳眼。”
他又一次感歎:“像,太像了。”
衣公子道:“隻是眼睛罷了,茫茫人海,有多少人長著雙丹鳳眼?”
他捏起左掌的淡黃蜜蠟珠鏈,施了個不三不四的佛禮,道:“趙公子啊趙公子,你魔障了!”是個人都能看出他的幸災樂禍。
“不過——”衣公子道。
“不過什麼?”趙旉道。
衣公子很照顧他的感情,笑吟吟道:“趙公子,逝者已矣,你要在我身上找一個死人的影子,哪怕隻是一雙眼睛,我也是不樂意的。但如果你肯付錢,我也不是不能勉強賣身,把我的臉、我的眼睛,借你多看幾眼。”
趙旉:“…………”
趙旉眼中的活氣越發跳躍:“沒錯、沒錯,就是這種半點沒良心的作風!像、太像了!管彆人多傷心,我記憶裡的歸翼都一樣無動於衷,連一句安慰都不肯施舍!簡直和我印象中的那個越歸翼一模一樣!”
衣公子嘴裡一口濃茶沒咽下去:“噗——!咳、咳咳咳!”
“還有剛才的你罵我的那些話,”趙旉乾脆一跳,跳坐到衣公子手邊放瓜果的桌上,活潑地湊近了,邊端詳衣公子,邊不住搖頭,“像、太像了!簡直讓我夢回幼年,我們兄弟三個待在一起,歸翼也是這麼罵人!隻有他,能罵人罵得這麼尖利、刻薄、挖心鑽骨,還不講道理!”
包間內的聽
眾紛紛驚訝。
方應看委婉道:“靖北王世子這麼……有個性?”
衣公子拿帕子捂嘴,更加:“咳、咳咳咳——”
趙旉趙旉!
你到底都記住了些什麼!!
我明明那麼和藹可親、那麼溫柔善良!
曾經還用心良苦地鞭策你天天向上!
趙旉!
陰險無恥的、睚眥必報的趙旉!!
我人都死了,你還要在這麼多年後,抹黑我的名聲!
趙旉——!!
卻見趙旉說著,露出了回憶的、享受的、幸福的表情:“十年多了,我終於又一次,被人罵得這麼難過,又這麼舒暢、快活。真懷念啊。”
趙旉趙旉,你在說什麼趙旉!
衣公子被茶水嗆到的咳嗽,比三合樓下激戰的蘇夢枕更劇烈:“咳、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衣公子出聲,“趙公子,咳、咳,我記得,靖北王世子不是你的兄弟,你該叫他一聲、咳、叔父。”
一句本該很有氣勢的話,被咳嗽切得支離破碎,可憐兮兮。
“……是。”趙旉麵色一僵,“衣公子知道得很多。越王爺雖年輕,他的母親卻是前宋的宋室公主。按輩分,越王爺和皇祖父是一輩,我父也要喊越王爺一聲叔父。到了我,確實該喊歸翼一聲叔父……就算他比我小。”
說到這裡,趙旉臉上淡了一半的笑容,多出一半的懷念,道:“衣公子,你這樣一說,跟歸翼更像了。每次他嫌棄我倆的時候,都會拿這件事提醒我們,我們不喊他叔父,他就要把我倆趕出靖北王府的大門。”
衣公子總算止咳,敷衍道:“是麼?”
趙旉順口道:“衣公子,我說了這麼久的‘我倆’,你就不好奇,幼時和歸翼一起的另一人是誰?”
衣公子隨口答道:“令弟趙眘隻比趙公子小幾個月,不是他還是誰。”
“啊……”趙旉坐了回去,回到微笑吟吟、有距離的表情,“不是他。”
趙旉設了一個小小的陷阱。
他從昨天晚宴一見,就對衣公子的真實身份心生狐疑,醞釀到剛才,故意情緒外露、故意回憶當年、故意不提老九的名字,就是為了等衣公子這個回答。
等衣公子在信息衝擊之下,給出一個本能的回答。
外人都會以為是他二弟趙眘,但如果衣公子是歸翼,他第一個答的,就該是宮九的本名。
但衣公子沒有。
趙旉說不出心裡是失望,還是預料之中。
當年戰事結束後,靖北王翻遍全城,也沒有找到歸翼的屍骸。
“既然沒找到屍首,那他就有可能還活著,對嗎?”多年以前,趙旉哽咽道。
“我那一箭,射穿了他的心臟,不偏不倚。就是為了叫他死得沒有痛苦一點。”
“是啊,那可是‘箭神’越王爺的箭,一箭射出當然有把握得很,怎麼還會給他的兒子一個生還的機會!”
趙旉低嗬道:“老九!”
“何況,他被釘在城牆上後,金兵為了讓我們的越王爺分心,還對他的遺體施虐!用刀割喉、用鞭抽身、用錘砸腹……一道一道,全是致命傷!隻有我們偉大的靖北王,一眼不看!無動於衷!靖北王、靖北王,真是好一個深明大義的靖北王!”
趙旉低哀道:“老九……”
“彆叫我老九!人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你們都再清楚不過,找不到屍首,是因為亂軍之中,他被殺紅了眼的金兵分屍泄怒了!肢體零碎,甚至頭顱都說不定剁碎了!騙自己有意思嗎?啊!”
悅來客棧頂樓,趙旉抬眼。
他看向對麵的衣公子。
衣公子的眼睛,真的很像。
衣公子的人,也很像。
如果歸翼沒死,活到現在,會是這副模樣嗎?
趙旉不死心,道:“你真的不是故意答錯?”
卻聽衣公子滴水不漏道:“所以趙公子,當年除靖北王世子外,你的另一個玩伴是誰?我飛衣商行旗下專門賣消息的飛衣樓,很想知道這條情報——你肯不肯賣我?”
還左手支頤,俏皮地衝他眨了眨右眼。
趙旉沉默,笑而不語。
衣公子會是歸翼嗎?
衣公子毫無破綻的回答,澆滅了他的希望。
——又燃起了他的希望。
因為。
以越歸翼的本事,他不想叫人認出他來,就絕不會叫人認出他!
衣公子完美的、與“越歸翼”一點也不沾邊的表現,反而令趙旉的懷疑,越發絲縷綿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