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年寡淡道:“人與人做朋友的時候,總是相互偽飾;當他們仇視敵對時,反而剝落假麵,本真的性格全都放肆展現。”
盛年歎息,指尖寒涼漆黑的鐵甲劃過八師巴的臉廓,在韌白的皮膚上留下一道鮮豔紅痕。
“多有趣,”盛年宏而沉的低笑鑽入八師巴的耳廓,“這世間的人,在親朋麵前顧忌這顧忌那;反而在敵人麵前,才能活得更自在、更真實。”
八師巴:“…………”
好冰涼的道理。
好濃稠的惡意!
八師巴被盛年情真意切的惡意悚得腕骨一顫,艱難道:“因為你早知自己要叛離蒙古,認為我會和你成為敵人,所以……你就不再掩飾?”
事已至此,八師巴的用詞還這麼溫柔、委婉。
——他在垂死掙紮什麼?又在無望地期待些什麼?
盛年寡淡吐出一個字:“不。”
盛年的眸色冷下來,緊接著眼瞼垂落,生紅而長勾的眼尾亦泛出鋒銳冷光:“因為我心中的嫉妒一直瘋長。我真嫉妒你啊,每多與你相處一分,我就越想傷害你——”
盛年掐住八師巴脖頸的手甲,越發收緊。
他略微自嘲地笑,近乎呢喃地對八師巴低語:“我想看你受傷,看你狼狽,看你崩潰掙紮,看你脆弱流淚……”
“嗒。”
一滴滾燙的淚珠,落在盛年劃過八師巴臉廓的漆黑手甲上。
盛年震愕抬頭。
“你……”
八師巴潤濕的睫毛垂落,遮住了那雙如含流星、魔性而魅力濃稠的雙眸。
佛子的淚。
盛年:“…………”沒人知曉盛年此刻想了什麼。
盛年“噗”地笑出來,低聲陣陣,笑得不可自抑。
八師巴與盛年相交數年,從沒聽他笑得這麼毫無陰霾、心滿意足過。
盛年挪開掐住八師巴脖頸的手,右手也離開八師巴的麵頰、順勢鬆掉掌中青綠色佛珠。
八師巴纏著佛珠的手,卻如凝固的膏油,仍定在原處。
盛年的目光落在八師巴頸項上,那通紅泛青紫的掐痕,陳述道:“看哪,八師巴。做能傷害你的敵人,比做你的朋友,更叫我快活。”
八師巴道:“……是嗎?”
即使盛年已經脫離變天擊地**,八師巴也不能更清楚地認識到,盛年此刻的一言一行,再真實不過。
盛年笑得好純粹,八師巴卻心若刀絞。
他的友人。
他唯一的友人。
當他與盛年交流、感到知己在世時,盛年卻強自壓抑心中想傷害他的惡意,勉強裝出笑臉,來應付他。
“所……以,”八師巴道,“我們曾經的那些相處、交談,也都是假的?隻有我一個人當真?”
盛年長長歎氣,不置可否道:“你覺得呢?”
八師巴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覺得。我判斷不出真假,就如我現在不知道,你這樣回答我,是不想說實話,還是覺得我明知故問,於是用問句諷刺我。”
盛年聽著。
八師巴道:“我從不認為我徹底了解你。但現在的你,對我而言太過陌生。是我作為友人不夠稱職,從沒了解過你的內心,還是你從沒向我敞開過心扉?如果真是後者——”
盛年道:“就是後者。人生苦短,時間就是生命。就如我不屑消耗生命去理解彆人,我也不需要任何人了解我!”
盛年、盛年。
真是好一個盛年!
“……哈。”八師巴笑。
‘佛祖,弟子心有怨恨,犯了嗔戒。’
八師巴低笑,仍墜著淚
珠的眼睫倏然展開,終於展現出年輕天驕、一代至臻的驕傲和鋒芒。他盯著盛年一字一句道:“那還真是委屈了你,這些年與我虛與委蛇!”
盛年微愣,輕歎一聲,正待回話,遠處十多裡外的山丘上,又一次落雷,又一次揮出衝天而起的絕代劍光!
劍、劍!
丘之峰,穹之底。
冠絕天下,傲視時光。
百年孤獨,千裡茫茫。
不見人影不見劍,但見劍龍殺雷頃刻間!
以人力與天象搏鬥,以人力傲蔑天象!
舉手投足,輕而易舉,仿若拭去衣擺塵埃!
是劍光先發,還是雷霆先至?
是劍先出!
雷霆雷霆,竟是隨劍而動,為剿滅那至臻之上的劍光而來!
八師巴心魂皆攝。
若世間真有此等劍客,為何從來不聞其人姓名?
若此等劍客行走世間,天下劍客何足言哉?天下至臻又何足言道!
“有人又催我了,也太沒耐心。”盛年搖頭道,“八師巴,你殺不殺我?你若要殺,現在就可以動手;你若不殺,我這就要走了,回得晚了,他們可不會給我留晚飯。”
八師巴張了張嘴。
他閉目,又睜眼,柔美的聲音放緩道:“盛年,你早就防備著我——你一早就認定我會對你動手,為何還要問我?”
他這樣一說,軟而慢,盛年彷佛聽出幾分怨憎、幾分委屈。
八師巴仍在繼續,語聲越軟越慢。
他心中溫暖的火苗全被澆透,仍低歎道:“有這等不世出的至臻之上暗中為你護衛,我動不動手,又有什麼區彆?”
這便是八師巴不動手的理由。
八師巴知曉,如果沒有這位暗中護衛的至臻之上,他也下不了手。
他不僅下不了手,還要主動提出,幾近毫無自尊地,放盛年這個利用了他的人離開。
放這個曾經的友人、以後敵人,這個虛偽者、背叛者、薄情惡劣的操盤手……離開。
隻因他下不了手。
八師巴啊,八師巴。
你的心中,是否還殘存著那麼一點可憐的、希望盛年大發慈悲施舍你一點轉機的期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