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公子道:“東方不敗自宮了。為了武道,抑或是為了在當時的任我行手下活下去,東方不敗練了《葵花寶典》,於是也不得不自宮。
“然而,在東方不敗當上教主後,他不理教中俗物,寵信一個名為楊蓮亭的總管,整日與他廝混,教中大多事務的決策權落在楊蓮亭手中。”
雷純頓了頓,道:“東方不敗好南風?”
衣公子道:“對,也不對。
“東方不敗自宮前,曾有七個小妾;然而自宮後一朝變卦,喜歡上了楊蓮亭。
“東方不敗對楊蓮亭,不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姿態,一個男人褻玩另一個男人;而是把自己當作了女人,用一個妻子的對丈夫的姿態,試圖以一個女人的身份去侍奉楊蓮亭。”
雷純遲疑道:“東方不敗想變成女人?”
衣公子道:“估計如此。東方不敗自宮後,心理就發生了離奇的變化,喜歡楊蓮亭這類雄性氣息濃厚的男人,哪怕楊蓮亭對他非打即罵、在外有妾有子,東方不敗也對楊蓮亭難以離棄、依賴依舊。”
說到末尾,衣公子似乎鬱悶地咬了咬牙。
衣公子嗬笑道:“從前唯我不敗的一代至臻,變作今天困守閨房囿於針線的‘小女人’,一切的起因,不過‘自宮’二字。隻因為丟了兩顆卵蛋,堂堂一代強者東方不敗,就變成了這副非人的模樣,武道至臻不能讓他平複,教主之位也不能讓他平複——”
雷純對上衣公子偏首看來的目光,忽然隱約意識到了,衣公子接下來要說的話。
衣公子轉回去,又看向廳堂大門,仿佛看著雷純,叫他很燙眼睛似的。
衣公子道:“雷純,女人被男人強行侵犯,此等人生巨變放在男人身上,可以等同的,思來想去,唯有男人被去勢。”
他說:“從原因來看,東方不敗是為了練武、為了自己的性命,才把自己去勢;而你是為情為義,為了保護溫柔不被侵犯挺身而出!雷純,僅僅從這一方麵來講,你就已經比東方不敗更高貴!
“東方不敗得名得利、得權得勢,卻沒有一處驚豔的人性品質,足以叫我心生佩服。但你對溫柔的保護,乃至在那等危急時刻,敢於為了保護朋友而以身代之,去麵對一個女人人生中,最可怕、最恥辱的事情——”
衣公子緩緩地、鄭重地,注視著門外一輪白月,唯獨不看著雷純道:“雷純,我尊敬你。
“我無比地敬重你。
“往後的人生裡,我每一次回想,想到雷純這個人、這件事,都會心生讚美。
“讚美這庸碌的人間,身不由己的浮萍螻蟻之人,卻能綻放出比神佛更耀眼的德性!”
雷純看著衣公子的側臉。
那天香國色,端昳莊俊,鋒鏑暗含的男性臉龐。
這冷淡的、不肯與她對視、卻正讚美她的人。
雷純心裡,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一口濁氣。
一口鬱氣。
一口淚氣。
衣公子還在道:“再論結果。東方不敗如今不男不女、不人不妖,糾結於自宮一事,從此心境墮落。就是叫東方不敗自己回首過往,都認不出從前那個自信獨立的他自己!
“而你雷純,現在卻堂堂正正站在我麵前,努力讓自己不受那件事、那個陌生男人的影響——人生中,往往是此消彼長、你強我弱、你弱我強。那些經曆,凡不能叫你向它投降的,都將成為澆灌你的養分,令你更勝以往!”
雷純呼吸一窒。
衣公子又道:“雷純,東方不敗一介至臻,卻精神脆弱不堪至此。他武力雖強,心卻已經給他那‘自宮’的過去跪下;雖然成功篡位,但他實際上,已經輸給了將《葵花寶典》交予他的任我行!
“而你,哪怕你身無武功,隻是一介柔弱女子,但你的心、你的精神、你的品格情操,早已勝過至臻境的東方不敗,乃至勝過這世上幾乎所有的男人!——甚至包括我在內。”
衣公子道:“因為,若我與你交換身份,易地而處,我能否做到如你一般?”
他搖頭道:“我不
能。”
雷純:“……”
雷純默然良久。
像牆角的玫瑰,聽遍了人們對她花冠的讚歎,終於被人讚美她的刺、她破石而出的生命!
雷純緩緩地,綻開一個清麗絕代的笑顏。
她道:“衣公子,我知道了。”
衣公子道:“知道了什麼?”
雷純按下心中激湧,故作平靜地揶揄道:“我知道了,你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講遍東方不敗的秘聞,這麼複雜、這麼笨拙,就是為了安慰我——看得出來,衣公子真的很不擅長安慰人啦。”
衣公子一滯,道:“我沒有安慰你,我隻是陳述我的想法。”
雷純道:“這樣都不算安慰?”
衣公子垂眸道:“我不安慰你。”
雷純道:“為什麼?”
衣公子道:“同情一個人、可憐一個人,才會想要安慰他。但你不需要。我不安慰你,就是我對你最大的尊敬。”
雷純傲然地笑了:“沒錯!真要同情我、可憐我,那才是看扁了我!我是江湖兒女,縱情肆意,我就當被狗咬了一口,這件事不能打敗我、甚至不配叫我恨在心上!我隻會忿怒,並伺機報仇,找出罪魁,將他碎屍萬段!”
衣公子建議道:“殺人之前,可以先將人去勢,再動手。”
雷純聽了,“噗”的一聲笑出來,不住地讚同鼓掌!
她笑著笑著,笑著笑著。
眼角笑出的淚,化作委屈的淚,靜靜流淌下來。
小巷中被侮辱時,雷純沒有哭。
父親雷純被蘇夢枕殺死時,雷純僅僅兩顆淚珠,便強忍著擦乾了眼。
答衣公子的考驗時,雷純緊張得脊背汗濕、雙腿發軟,心裡存著一口硬氣,也沒有哭。
而現在。
衣公子理解她、“不安慰”她的現在。
久違的、積壓的委屈,終於如洪水放閘般傾泄!
雷純捂住雙眼,放肆哭泣,掌心沁濕。
就在衣公子的身側,從無聲落淚,到大聲抽噎。
莫名心安地,縱情地落淚。
月色照耀,無聲無息。
衣公子左手支頤,右麵上狹長的丹鳳眼,緩緩開闔一下。
黑發披墨,玉麵無波,如銀似聖。
如一匹冰涼華貴的月白絲綢,寂靜地,流淌在雪原白熊皮墊就的輪椅上。
身側的雷純在哭泣,衣公子靜靜坐著,抬頭望向門外高懸的月色。
不說話,不遞手絹,不打擾。
仿佛在耐心地聽,又彷佛體貼地神遊,連耳朵都關閉。
直到雷純漸漸止息,擦淨臉龐,抬頭看他,衣公子仍是那一幅安靜的、靜態的像。
‘像可靠的長兄。’雷純暗想。
雷純啞聲笑道:“衣公子,先前林大掌櫃說,你會培養我,是這樣罷?”
衣公子出聲道:“我要用你,當然會培養你。”
雷純道:“林大掌櫃心疼我,請求你照拂我一些,衣公子卻否決了。”
衣公子道:“你的想法?”
雷純搖頭道:“照拂和能力成長豈可兼得?
“林大掌櫃是關心則亂,她憐惜我,我心中感動,感激不儘。但衣公子了解我,此時的我,不想要同情,更想要磨礪,能讓我在汴梁城中,帶領六分半堂獨當一麵的磨礪!故而方才,衣公子否決了林大掌櫃‘照拂我’的請求,或者一半。
“因為在衣公子看來,你一開始準備好要給予我的磨礪,便是最適合我的‘照拂’!”
衣公子點評道:“你揣摩得不錯。”
雷純道:“可是衣公子,林大掌櫃問你的時候,你為何
不把這想法告訴她?”
衣公子不答。
雷純卻心中明悟。
——因為,當林大掌櫃請求衣公子照拂她的時候,這一行為,其實已經默認了,衣公子心裡沒有溫情善念,是個冷血的、隻會徹底利用她的人。
衣公子或許不在意旁人,但當意識到林大掌櫃、他衣公子多年來最最親近的林大掌櫃,也是這樣想他的時候,衣公子心裡,有沒有一絲難過和……哀傷?
但林大掌櫃,又很快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補救了回來。
——可就算如此,也不妨礙衣公子生氣。
耍個小脾氣。
就是要逆著林大掌櫃說話。
雷純啞著聲音,突然笑了。
看著衣公子笑。
笑得像是知道了什麼可愛的小秘密。
可愛的、忽然就有了人情味兒的衣公子。
衣公子奇怪道:“你笑什麼?”
雷純得意又神秘地道:“我在笑,我忽然不那麼怕你了。”
衣公子關注的是:“你怕我?”
他自認對雷純非常和善?
雷純卻覺得衣公子明知故問。
像衣公子這種心機可怕、難以揣測的人,她怕他才是正常吧?
何況就在剛才,她被迫被衣公子以父親要挾,向他效力!
她的父親,也早在衣公子的授意下,被衣公子的護衛阿康,廢去武功、斷去經脈、打斷脊柱,就算吃了假死藥解藥醒來,也成了一個癱瘓在床的廢人!
這般被衣公子控於鼓掌之間,她不怕他,才是不正常吧?
但是現在。
雷純笑著、快樂地答道:“因為我剛剛忽然知道,潛在汴梁暗處,高高在上地撥弄整個局勢的衣公子,原來也是個凡人。一個完美中有著瑕疵,瑕疵中透著可愛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