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主人對他的狗,要讓狗記住,要讓他白愁飛記住——
他白愁飛反抗又怎麼樣?
他白愁飛膽敢不聽話,有的是辦法整治他!
下一次再反抗,就不是一塊輕飄飄的抹布甩你臉上這麼簡單!
好啊。真是好得很!
兩次將他捧到最盛,又兩次將他白愁飛,踩在腳下!
白愁飛十指緊握,胸中被侮辱、被玩.弄的怒意,如細細的數不清的炙熱鎖鏈,鎖住了他的心臟四肢。
越鎖越緊,越鎖越緊。
趙佶道:“哦,是蘇夢枕的那個屬下啊。你近來在汴梁很出名啊。對了,你來這兒,是有什麼事?”
白愁飛深深深深地呼吸。
這一次,不是因為緊張,而是怕在趙佶麵前,泄漏自己對幕後那人的殺意!
白愁飛道:“回稟聖上,有個金風細雨樓要抓的十惡不赦之人,方才進了這個方向,我不知道聖上在這裡,故而心急了些。”
趙佶道:“這房裡就我們幾個,你去彆的屋找吧。”
“聖上不必擔憂,我這護衛乃是一位至臻境,若那所謂的‘十惡不赦之人’進了這裡,隻有豎著進來橫著出去的份。”一個宏而沉、緩而低的男聲。
衣公子的聲音。
顯然在暗諷白愁飛口中的“十惡不赦之人”,到底存不存在。
“衣公子不僅聖上的書法學得快,連身邊的護衛武功都不一般。有了衣公子,在聖上麵前,我都要自慚形穢啦!”這是蔡京。
趙佶。
衣公子。
蔡京。
這汴梁權勢或錢勢最大的三人,就聚在這小小的房間裡。
早就聽聞,近兩個月來,衣公子頗得聖寵,趙佶隔三差五就要召衣公子進宮,今日算是正麵見識了。
白愁飛緩緩退出去。
門關上的最後,他聽見衣公子道:“再過上幾日,燕衣戲樓就要落成了。可惜趙公子臨時有事,不得不先回了南邊,當日答應我到戲樓剪彩的事,怕是不能實現了。
“聖上,還有蔡太師,兩位那日若有空,可要來戲樓一觀?戲樓開張當日,將獻上一曲改
編自唐人白樂天《長恨歌》的《貴妃醉酒》,表演方式以秦腔為底,汲取了南戲的部分優勢,想必會讓兩位耳目一新……”
白愁飛徹底退出。
頂著外麵正午的和煦圓日,白愁飛雙手背負,胸中的怒火和恥辱越發旺盛。
情緒席卷之餘,白愁飛用僅存的理智,思考幕後那人的身份。
將今天的時間地點,率先做了修飾,融入前麵兩三個月中層出不窮的事件裡,再讓他“抓到蛛絲馬跡”。
然後,在連三個月後的今天,恰巧在這個時候,將皇帝引來此地。
誰有這個能力?
這個人會是誰?
是——
衣公子,還是蔡京?
白愁飛在心裡,飛快劃去了蔡京的名字。
蔡京沒有這個能力。
且以他的地位,也沒有這個必要。
單看前幾天,蔡京是怎麼在愁石齋威逼利誘王小石,就能看明白蔡京的手段。
那麼……衣公子?
白愁飛沉思。
如果衣公子真有這個本事。
他為什麼恰好在這裡?
為了看他的傑作——我的笑話?
白愁飛的怒和恥和殺意,再一次勃發!
但情緒,仍然沒有衝垮白愁飛的理智。
他還想到另一種可能。
如果,沒有所謂的耍弄他的幕後之人。
如果,那個“青”字打頭的無名組織,所謂會出現在今日今時此地的那個汴梁最高上級,就在他剛才見到的三人當中?
趙佶不可能。劃去。
衣公子才到汴梁數月。劃去。
那就隻剩下一個……蔡京。
這個在汴梁經營已久,根深葉茂的,太師大人。
但是……這合理嗎?
堂堂一國太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蔡京,是某個古老的藏得很深的無名組織中,一個高級頭目?
蔡京他圖什麼?
沒人能解答白愁飛的問題。
也沒人知道白愁飛的困境。
不論是身邊有至臻境護衛的衣公子,還是手下有元十三限天下第七等高手的蔡京,都不是白愁飛能去質問的。
不論這兩人之中,是誰在耍弄他、把他白愁飛當個樂子看——都不是他白愁飛,能反抗的!
白愁飛握緊了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區區一個金風細雨樓副樓主,能做什麼?
區區一個金風細雨樓副樓主,什麼都做不了!
我要權。
我要勢。
我要登峰至臻作我馬前卒,我要這天下再無人能壓我欺我!
然而怒吼是怒吼,現實是現實。
現實中的白愁飛,仍是那個外人眼中勢不可擋、順風順水的金風細雨副樓主。
也仍是隻有白愁飛自己知道的,一頭陷入被人玩.弄的困境,聲名地位都操之無名之人之手的大鵬鳥!
一頭被人用鐵索綁住翅膀,被高高擲起、又狠狠摔落,如此循環往複,被無名人羞辱的大鵬鳥!
又一日,六分半堂拉了一幫平民夫婦,在金風細雨樓底下哭叫控訴。
控訴金風細雨樓已死的薛西神趙鐵冷,用陰謀讓人拐走了他們的兒女,讓賣解的將小孩兒們斷手斷腳、瞎眼剪舌,等利用完了,又為了保密,將他們的孩子全都殺人滅口!
“金風細雨樓!好個金風細雨樓啊!自詡是江湖正道,其實為了跟六分半堂鬥法,無所不用其極,什麼龍頭老大蘇夢枕,什麼薛西神趙鐵冷,什麼通天達地白愁飛,都是天殺的孽種!”
那些父母,圍在樓子
底下,日日夜夜地痛哭。
一邊痛哭,一邊大罵。
六分半堂派了人,專門照顧他們,給他們提供食水、衣服,還寫了紅色大字拉成橫幅,掛在金風細雨樓的門口。
金風細雨樓的幫眾一旦靠近,還沒做什麼,就立刻被六分半堂的人攔下,美其名曰“防止金風細雨樓的人滅口了孩子還要滅口父母”。
可笑可笑。
白愁飛心道。
趙鐵冷人都死了,他們還想要什麼交代?
何況事情是六分半堂執行的,如今死無對證,他們怎麼認定是金風細雨樓的陰謀?
“副樓主,我們該怎麼處理這事?”
“雷純倒是好手段。但是,這件事,與金風細雨樓沒關係!一切都是六分半堂的陰謀!”白愁飛斬釘截鐵道。
他又補充:“封鎖消息,我會解決,彆讓蘇大哥知道這件事。”
用不著靠他蘇夢枕。
他白愁飛自己就能做好!
但是。
這一遭,引得汴梁全城的人,平民權貴老老少少,都來圍觀。就是住在城那頭的,也要挑個適當的時間,趕了一座城的腳程,來金風細雨樓下望上一眼。
六分半堂的這一招,搞得金風細雨樓的名聲,徹底臭了。
樓子門口砸滿了汴梁平民的臭雞蛋爛葉子,金風細雨樓的幫眾出門,都要躲著手裡挎著菜籃子的人走。
白愁飛的一切否認,都迎來汴梁百姓更大的唾沫!
雷純的這招真損哪。
白愁飛還沒能解決,風聲就傳到了蘇夢枕耳朵裡。
準確地說,是王小石去質問了蘇夢枕。
蘇夢枕倚在床頭,邊咳嗽邊道:“白老二,這件事,雷純做得厲害,我來處理吧。”
蘇夢枕分明什麼斥責都沒有,白愁飛卻感覺,被蘇夢枕重重地扇了兩個耳光!
第一個耳光,叫“你白愁飛連雷純都鬥不過”!
第二個耳光,叫“你白愁飛的爛攤子還不是要我來處理”!
蘇夢枕拖著切了一條左腿的病體,坐著輪椅,出了金風細雨樓的大門。
當著全汴梁的麵,拄著拐,向那些父母跪下來,一個個磕頭、道歉。
滿場震撼無聲。
一個梟雄。
一個沒了一條腿的梟雄的磕頭。
還想再罵、想衝上來打人的,也全被六分半堂的人攔住了。
——這個時候衝出去,隻會讓這詭計多端的金風細雨樓,再掙得一波人心!
直到蘇夢枕磕完最後一個頭。
他拄著拐,瘦骨嶙峋的手伸出,纖薄的紅袖刀出鞘,刀鋒吻過,吻去腦後的披肩長發。
紛紛揚揚的碎發落地,染作塵泥,蘇夢枕的嗓音混著咳嗽,響遏行雲:“我為金風細雨樓樓主,尚不到可以死的時候。故而,蘇夢枕今日,斷發謝罪!
“此事因薛西神趙鐵冷而起,乃為金風細雨樓之利,故而當日,我作為樓主,沒有罰他,並且賞他;如今薛西神已經為金風細雨樓捐軀,此間往事,我作為趙鐵冷的兄弟、上司、以及得他效力之人,都將護他身後名!
“諸位有恨,我蘇夢枕作為金風細雨樓樓主,當一力擔之!”
振聾發聵。
誰能論蘇夢枕的對,誰能論蘇夢枕的錯?
隻有蘇夢枕對麵,那些失去子女的父母。
有人心生動搖,有人恨意更深。
“那麼,蘇樓主,如果磕頭道歉、斷發謝罪有用的話,我殺了你身邊的楊無邪,再對你磕頭道歉、斷發謝罪,你覺得可好?!”雷純由遠而近的一道清喝,拉開汴梁這一日,金風細雨樓樓主和六分半堂新任總堂主的煌煌辯論
!
這一辯,蘇夢枕辯得大多數來金風細雨樓樓下喊冤的父母,默默接受了金風細雨樓的補償。
這一辯,雷純辯得蘇夢枕的三弟王小石,當日袖手離開樓子,次日刺殺傅宗書成功,遁走江湖!
白愁飛不理解。
白愁飛看不起蘇夢枕的做法。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蘇夢枕都是小北宋的江湖龍頭老大了,竟然還想做個吃力不討好的君子?
但白愁飛的心底更深深處,埋藏著的,卻是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一件事。
“你白愁飛,不如蘇夢枕。”雷純道。
白愁飛冷厲道:“你什麼意思?”
這是兩人私下約見之處。
雷純輕笑道:“就算這隻是一場純粹的作秀,你也永遠做不到,像蘇夢枕那樣,當著全汴梁的麵,給人跪下、磕頭、割發、道歉。
“蘇夢枕這麼一做,挽回了多少金風細雨樓失散的民心?不僅挽回,他蘇夢枕在江湖上名聲,反而更高了!
“蘇夢枕才是真正的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而你白愁飛?你不如他!”
白愁飛冷冷看著她。
雷純還在笑道:“那日三合樓下,我便說過,人要量才適性,不適合自己性情的事,是做不來的。就比如你白愁飛——你永遠做不來一個老大!”
白愁飛道:“怎麼,在你眼中,隻有他蘇夢枕,才適合做一個老大?”
雷純故作不解地看他,故意嬌俏地拿指尖點了點唇,道:“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在奇怪?”
她這兩個“故意”,連著她接下來的話,瞬間充滿了嘲諷之意:“奇怪我明明轉蘇夢枕改而暗自欽慕你了,怎麼還說出這種‘你不如蘇夢枕’的話?”
白愁飛眉目不動,渾身肌肉緊縮蓄勢,冷冷聽著。
雷純像沒察覺白愁飛那即將動手的姿勢一般:“我不僅說你不如蘇夢枕,你也不如狄飛驚!”
這句話落,低著首的狄飛驚,緩緩推門而入,護在了雷純身邊。
顯然,如果白愁飛一動手,狄飛驚就會將他攔住!
雷純歎息道:“白愁飛,你不會真以為我喜歡上你了吧?
“唉,真叫我為難哪。要聽那人的要求,先在你麵前貶低狄飛驚,然後再裝出一副‘愛慕你且努力掩飾但還是掩飾不完美’的模樣……太難了、太難了!”
一記重如雷殛的羞辱。
——你白愁飛,暗戀的求而不得的女人,喜歡上了你。
——想不到吧,她是受我的命令,裝出一副戀慕你的模樣!
——你白愁飛,怎麼會以為,你暗戀的求而不得的女人,會喜歡上你呢?
——如果沒有我成就你,你白愁飛,能憑什麼?
那幕後之人的想法,仿佛一句一句,響在白愁飛的耳邊!
第三次。
讓他以為,得到心慕之人的所愛,再將真相揭露。
將他高高捧起,再狠狠摔落!
好啊。好一場羞辱!
白愁飛想。
像主人對他的狗,要讓狗記住,要讓他白愁飛記住——
他白愁飛表麵風光又怎麼樣?
沒了他的施舍,他白愁飛,什麼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