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大夫道:“我的藥田裡,就種著幾叢用來入藥的罌粟。”
他長長地、疲倦地歎氣。
轉身拉開藥櫃門,從中取出一個檀香木箱子,放到盛年麵前。
樹大夫打開鎖,掀起檀香木箱子的蓋,從中取出一隻半透明孔雀藍的琉璃胎鎏金琺琅煙鬥。
煙鬥比小臂還長出半截,泛著孔雀藍的半透明杆身上,以銀粉刻有浩繁美麗的偌大星圖,北鬥七星在其上熠熠生輝。
樹大夫把煙鬥遞給盛年,又遞給他一個拇指大小的銅盒,道:“這銅盒裡裝的,是我最新研製的鎮痛藥,加了一定劑量的罌粟,還加了南海百麗石、天山謝柑華、五百年以上的開口罪人、冰極之地挖來的血鷗溫菓……見效很快。”
盛年接過,把玩銅盒,道:“這麼點?是幾天的量?”
樹大夫當即冷笑道:“幾
天?嗬,幾天?!這是一年的量!一年的量都在這裡!你要是敢像之前那幾次一樣,偷偷把這銅盒用完,你下次就彆再來找我!你敢找我,我就敢卷著包袱走人!”
盛年悄悄縮小,無辜眨眼。
樹大夫緩了緩,道:“這新的鎮痛藥名叫‘一人醉’,不僅見效快,效力極強,對身體的毒害也很大。罌粟雖說有致幻上癮的效果,但我控製了劑量,在上麵說到的幾種藥物中,危害反而相形見絀……”
樹大夫頹然歎氣。
盛年卻不以為意,他笑道:“我的脊柱怎麼好的,彆人不知道,但我可沒瞞著你。隻要能鎮痛,‘一人醉’的副作用再怎麼樣,我也不介意。”
樹大夫當然知道,盛年的脊柱是怎麼在一夜之間,奇跡般痊愈的。
一個什麼都要由著自己高興來的人。
一閃而過的流星,隻想燒得璀璨、飛得暢快,不在意自己墜地後,碎裂的、一片狼藉的屍骸!
樹大夫歎道:“這‘一人醉’是專門為你研製的,之前沒人用過,我雖然對它的副作有所猜測,但真實情況到底如何,還要你自己小心。”
盛年低著頭,把玩那漂亮至極的煙鬥,嘴上“嗯嗯”應道。
樹大夫再三囑咐道:“記住,這是一年的量,而且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一定要實在痛得忍不住了才抽上一小口,用的時候避著人抽,彆讓煙氣毒到旁人。”
盛年應道:“好。”
樹大夫不放心道:“至於那石觀音,我也有所耳聞,倒賣罌粟這種毒物,也不是個好的。
“你若真要處理人,記得讓人把那罌粟花田用濃鹽澆死,或者找一群山羊把罌粟田連花帶根地啃乾淨,彆傻乎乎地燒,燒出來的煙氣,全是當即能把人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毒!
“不,不行。我怕你私下裡偷偷留一點,這石觀音不能叫你親自動手,我得去跟顧相和關七他們說說,讓他們先你下手,連人帶花處理乾淨……”
“咳、咳,”盛年頓時輕咳道,“樹大夫啊,這煙鬥真漂亮,不知道有沒有名字?”
樹大夫道:“這煙鬥是我早年間,一位豪商病人從海外帶給我的看病資費,這些年一直收藏著。我把這煙鬥送你了,裡麵有些小機關,正適合給你這個不聽話的病人用,至於名字……你自己取一個便好。”
“不聽話的病人”盛年又一次輕咳,趕忙把另一個不聽話的病人推出來:“樹大夫,你去看看蘇夢枕吧?如今蘇夢枕的肩上沒有金風細雨樓要抗了。多好啊樹大夫,這回他落你手裡了,你想怎麼治他就怎麼治他,蘇夢枕是我的下屬,他不敢不聽你的話!”
樹大夫果然開始整理藥箱,道:“樓主現在在哪兒?”
盛年樂道:“在我殿內沐浴,這會兒應該好了。”
蘇夢枕確實沐浴好了。
將先前出的一身黏膩熱汗洗淨,穿上乾淨新衣,戴上假肢,在殿中走了一會兒,感受著久違的可以自由活動的快活,又坐回鋪著白熊皮的輪椅上。
樹大夫推門而入,寒暄過後,替他把脈。
健康的、有力的,宛若重獲新生的脈搏。
樹大夫驚道:“樓主,你……”
蘇夢枕道:“是彙帝的長生種。他喂了我血。”
盛年研究完那刻了北鬥七星的漂亮煙鬥,愛不釋手地把玩一番,走到大殿門口時,樹大夫正落下最後一句:“隻要未來兩年內好好養身體,將曾經的虧空養回來,從前那些不治之症複發的幾率,就會降到最低。
“對了樓主,剛剛陛下可跟我說了,你現在是大彙臣子,我這一回的醫囑,你可得好好聽!”
蘇夢枕笑道:“樹大夫,你等這一天,該不會等了很久罷?至於能不能把虧空養回來——
”
蘇夢枕轉向門口的盛年,道:“那就要看彙帝陛下,給我安排什麼職位了。”
盛年轉了轉手中的煙鬥,道:“職位?你的職位,不在彙廷。”
蘇夢枕道:“不在彙廷?”
“你的職位是,”門口逆光的影子中,盛年的聲音飄在蘇夢枕的耳邊,悠悠飄向南宋臨安,“被彙帝賤價賣給衣公子的,一位隨行書童。”
這一天,陽光明媚。
花滿樓隔壁的溫泉莊園,終於搬進了人。
鳥鳴聲聲中,花滿樓攜同陸小鳳敲響了衣府的大門。
而這時,蘇夢枕正手執墨筆,看著身前桌案上那高高堆積的奏折愣怔。
院子裡,衣公子坐著輪椅,靠在池塘邊,彎下身去,手掌撥動,試圖摸一摸裡麵又大又靚麗的紅鯉魚們。
他一邊若即若離地調戲魚兒,一邊衝對麵書房裡的蘇夢枕道:“夢枕書童啊,把奏折全批了,批完後我來檢查!認真仔細點,我可是要打分的!滿分一百分,八十分以下重做!”
蘇夢枕看看麵前的奏折,又看看外邊玩得正開心的衣公子。
來回地看。
一時間,明徹洞見、智謀深遠的蘇夢枕,竟陷入了有史以來,最為龐大的、深沉的迷茫。
彙帝盛年。
他竟是,要把自己,當下一任執政者培養麼?
……萍水相逢,哺血以救,任以千斤之重。
‘我要做你的臣子,總要知道我效忠的人還能活幾年!’
‘關於你的這個問題,我會給你回答的。’
‘你把我當下一任執政者培養。
‘這,就是你給我的回答麼?
‘……盛年。’
蘇夢枕想。
墨筆著紙,一筆一頓,洇出濃重的、如心臟顫栗般的墨跡。
——‘此身後事,托付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