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下起了雨,淅淅瀝瀝。
一盞孤燈立在屋角,投下一圈微弱的暈光,偌大的內室有大半陷入昏暗。
垂幔暗影幢幢,兩人對視著。
韓菀怔怔的,她還未醒透,意識還陷在夢魘裡,霎時之間,她有些分不清前世今生。
眼前的這張臉。
前世,不知為何,死後她意識卻未消散,徘徊在河邊,她親眼目睹了他的血腥瘋狂。
他毫不猶豫再次跳進水中,把她帶上了岸,隆隆暴雨,他將她安置在一個小石台底下,負傷狂奔追殺百裡。
一雙赤紅的眼睛,和平日的寡言沉默相比仿佛換了一個人,那種不顧一切隻攻不守的爆發式瘋狂廝殺,最後他成功殺死李翳,那群黑衣人死傷大半,零星殘餘驚惶四散。
他傷痕累累,渾身浴血,李翳臨死一劍正中他腹部,血流不止,不知道他是怎麼堅持的,他撐著折回來,抱著她冰涼的屍身,失聲痛哭。
那種無甚聲響的悲泣,卻清晰感受那種絕望的傷慟,血色的淚水無聲滑下,震撼了她。
她跟著他,他抱著她跌跌撞撞往山外走去,走到最後,血儘而亡。
在倒下的那一刻,他緊緊將她護住。
閃電照亮大地,她看清了他冰涼蒼白的麵龐。
“穆寒……”……你沒死?
韓菀伸出手,冰涼的手碰觸到他的臉,愣愣半晌,淚水潸然而下。
她哭了,眼淚無聲無息落了下來,她啞聲眨著眼睛,努力想看清他。
這一刻,她脆弱極了。
穆寒胸腔一陣絞痛,這一刻,被她看著,他有一種心臟碎裂的感覺,一刹疼得他呼吸都停滯了。
他能夠在她步步逼近中堅持謹守,卻無法抵擋她的脆弱,他在她的惶恐害怕中頃刻潰不成軍。
真牽扯到她,他比誰都緊張。
一切都隻是為了她。
韓菀怔怔撫摸他的臉,他不敢推開她,低著頭注視她,小心翼翼虛扶護著她,她蜷縮偎依在他懷裡,臉貼著他的頸脖。
黏膩又濡熱的觸感,汗津津的,她挨著他,急切汲取溫暖,她仰臉看著他,愣愣的,湊上前親吻他。
冰涼的唇瓣,她蜷縮著親吻他,有些急切,有些惶恐,灼熱又紊亂的呼吸。
黏膩濕熱,氣息混亂在一起,吻了一陣,穆寒偏頭避開她的唇,她歪了一下,他立即抱住她。
扶住她,將她的頭按在頸窩,等她稍稍安靜下來,才絞了涼帕,一遍遍給她擦著臉頰脖頸,小心翼翼,笨拙地輕拍她,安撫她,讓她清醒。
克製又紊亂的夜,濃烈又壓抑的情感。
異常高大的青年男子,小心照顧著懷裡瘦削嬌小的女子,這雙最強而有力的健壯臂膀,卻有著最不可思議的輕柔力道。
韓菀寐了一陣,冰涼的帕子覆在她的臉上,她才慢慢清醒了過來。
淅瀝瀝的雨聲,昏暗的寢室,她正半跪半靠著穆寒臂彎,體溫灼熱,她乏力,就輕輕靠著,也不起來。
誰也沒出聲。
半晌,穆寒啞聲:“主子,卑職命人提水?”
深山夜雨,春寒料峭,汗水濕透鬢發衣裳,並不好,魘後尤虛,韓菀有些戰抖,冷得有點受不了了。
“嗯。”
穆寒拉起衾枕,將沒汗濕的裡側拖出來,小心將韓菀放進去,他退後,半跪在腳踏上,低聲吩咐侍女。
屋裡還有一個侍女,韓菀特地留的,這侍女被選中本也是本分伶俐,誰知困倦下一時犯錯,焦急撲滅火星扶起燭台,忙抬頭,正見這一幕。
她被驚得啞口無聲,瞪大眼,手足無措。
穆寒一動,韓菀就看見這侍女了,才想起這人,她瞥一眼,淡淡:“知道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嗎?”
“婢子知道,婢子知道!”
侍女慌忙跪下應是,匆匆起身去叫人提水。
……
韓菀這覺睡得,睡了比不睡還疲,精神萎靡腦子轉不動,額角一抽一抽地疼。
熬夜過度的後遺症完全出來了。
洗乾淨出來,醫士還是來了,穆寒悄悄過去叫人,私下挾著人回來的。
醫士扶了脈,說的話和瞿醫士差不多,隻添了一個過疲損神,於是在原方子的基礎上加了幾味滋陰養元的藥物。
醫士用那邊的爐灶熬了藥,悄悄交給穆寒帶回,韓菀服下了。
安眠的藥下得很重,藥喝下去沒會兒,她就要昏睡過去了,伏在榻上強撐喃喃:“穆寒不要走……”
穆寒跪坐在床頭守著,他稍稍退後,讓侍女扶她躺正,掖好被子。
侍女原本是在角房守夜的,特殊情況放了進來,眼觀鼻鼻觀心,主子緊緊抓住穆衛衣袖不放,她隻當沒看見,扶韓菀躺下後,安靜退到邊上。
穆寒守了很久,直到她沉沉深睡,抓住他衣袖的手鬆開了,他才輕輕起身,無聲退了出去。
……
韓菀這一覺一直睡到次日天色大亮,還困得睜不開眼睛,心裡不由歎了口氣,藥服多可果然不好啊。
她又躺了兩刻鐘,才爬得起床,讓侍女打冷水來,用力洗了好幾回臉,才感覺好了一點。
她匆匆洗漱更衣,今天事情還有很多。
韓菀剛用了幾口早膳,就有消息進來了,是好消息,阿亞那邊進展很順利,細作大撤退的時間就定在辰初。
山間晨霧很大,尤其雨後,被羈押待審的人數非常之多,沒這麼多人手能守得水泄不通,他們預備時間一到突起動作,四散奔進叢林之中,各小隊各人自顧自的,出山後再重新彙合。
此時剛好辰正,羅承急稟,撤退開始了,方才一瞬,有一百多二百人轟然四散,狂奔直衝山林。
韓菀擱下銀箸:“很好。”
她傳令,羅平和穆寒立即率人跟著阿亞留下暗號追上去。
出山後重新彙合之際,就是她收網之時。
穆寒領命匆匆而去。
羅承不再離開,率人謹守主子身邊。
韓菀站起身,快步步出正廳的廊下,舉目遠眺,見叢林枝搖葉晃,人影綽綽,很快消失不見。
她眉目肅然,深呼吸,吐出胸腔一口濁氣。
……
阿亞進展得很順利。
晨間蒙蒙雨霧,有條件的人都穿上蓑衣帶上鬥笠,他有了鬥笠更利於遮掩身份。
那幾個俘虜生怕混亂阿亞把人搞混了,一直緊緊和他在一起。這些人都在深山生活多年,翻山越嶺難不住他們,速度很快,他們也一直有備無患,知道怎麼才能儘快出山。
阿亞一直不遠不近地墜著他們小隊的小隊長,不斷留下暗記,他很快發現,從欒邑往郇國,有一條捷徑。
翻過幾座大山,淌過一段暗河,沿著峽穀一直往西前行,就接近群山邊緣。
很快,奔走了一個晝夜,次日天蒙蒙亮,人已經在山麓下。
一行人又累又渴,各自伏身喝水找吃的,到了這裡大家終於鬆了一口氣,小隊長們口風稍鬆,阿亞得知更多的消息。
栗竺和李翳果然先一步離去,這些人撤離後自行前往郇都。
很好。
阿亞壓了壓帽簷,一路又是雨又是汗,他臉上妝早就花了。好在陸續又小隊趕到,彼此不認識的,他混在其中,並不起眼。
他慢慢踱步觀察,確定一個個的小隊長,以及各小隊明顯更得用的人。等到中午,高喊聚集,人已到齊了,足足快一百五十號的人。
四下休息找吃的人紛紛聚攏,阿亞也慢慢過去。他差不多走在最後,接近時,人都已圍攏在一起了,小隊長們交流了一下,一個代表正要說話。
阿亞停步,比了一個可以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