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月光已染了二分霜色,銀白皎潔,自半敞的窗牖投入室內。
夜涼如水,韓菀抱膝坐在檻窗前的榻級上,仰看明淨夜空。
穆寒在這個涼夜裡,聽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
“去年九月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有我,有阿爹阿娘,也有琮兒,……”
太過匪夷所思,就當是一場夢吧。時人篤信鬼神,越底層出身越尤甚,但很稀奇的,穆寒卻沒那麼相信。大約是他經曆過太多苦難,早已知祈求上蒼無用罷。
夜風有些涼,韓菀側頭看穆寒一眼:“還有你,”她垂下眼瞼,“隻這個卻不是什麼好夢。”
明明沒有變化,語氣依舊低輕柔軟,隻她垂眸的一瞬間,穆寒卻感覺她渾身被一種低沉悲傷籠罩。
“夢裡一開始,和前事一模一樣,爹爹遇匪逝世,臨終叮囑我帶著阿娘二郎,往郇都相投姨母和表兄。我依言去了,和阿娘一起住進侯府後宅,……”
穆寒心一緊,韓菀卻一慟,她低低問:“你是不是想問二郎?二郎,二郎已經沒了,……”
哪怕韓琮現好好的,提起此事,她心尖依舊一擰。那種遺忘已久的錐心之痛瞬間被憶起,韓菀深吸一口氣,才緩和了它。
她輕聲說:“是在阿爹下葬的第二次夜裡,仆婦疲乏疏忽,二郎突發高熱,至天明不治。”
穆寒渾身一震,驀側頭看她。
他記得,主君下葬第二日,二郎君確實突發高熱。據聞是仆婦疏忽未能察覺,好在夜半女郎掛心,去了二郎君房內察看,這才及時發現。
二郎君身體弱,稍有風吹草動即可醞成致命危機,彼時又逢父喪大慟疲極,據瞿醫士說,很險,幸虧發現不晚。
隻穆寒進酈陽居久了,卻曾聽說,當晚韓菀突然驚醒,深秋的夜裡,她連鬥篷都沒顧得上披,就這麼散發赤足衝出門,沿著廊道一路飛奔至二郎君房中。
穆寒意識到些什麼,他怔怔看著韓菀,明月皎潔,她微垂眼睫,白皙的麵龐在月光下,朦朧又脆弱。
“二郎沒了,叔父並族人逼上門來,我和阿娘傷慟憤慨,連夜收拾行囊,北上郇都。”
連男丁都沒了,孤女寡母,自然是住進襄平侯府的。
“那個時候,外事俱托於曹邑宰之手,每旬都會將賬目和重要卷宗送進府中。隻我舊年曾聽阿爹說過一二,漸漸我發現有些不對,但可惜,那時為時已晚,……”
韓菀慢慢地,將她前世經曆過的事情一一說出。包括弟逝,北上,進侯府,發現不對,與曹邑宰苦鬥,……再到後來,楊夫人主持備婚,她與母親回鄉告祭父弟,在浩渺郇河之上,發生的那場“沉舟”事故。
她被囚禁長達一月有餘,在她感到孤寂絕望之際,在那個風雨交加的深夜。
“……李翳告訴我,靈堂已設,連阿娘都以為我身死了,竟有還一個人尋來救我。”
寂靜的夜裡,穆寒不知不覺,呼吸屏住,他雙拳已經緊緊攢了起來。她說時很平靜,隻一切都那麼詳細真實,真實到他有一種感覺,這就是真的。
他無法想象,她竟經曆過她口中所敘的一切,這讓人窒息噩夢般的一切,“……是誰?”
他喃喃,不知不覺竟問出了聲,嗓音有些啞,這時穆寒心中莫名有一種預感。
韓菀側頭來,仰臉看著他,那雙晶瑩眼眸中蘊著水光,眨了眨,無聲滑下來,她抬手抹去了。
凝視他,半晌,“他叫穆寒。”
穆寒渾身一震。
韓菀深深吸了一口氣,垂眸,她啞聲說:“說來,是我的不好,二郎沒了,我傷心難過,竟不知曹邑宰私下作為,……”
韓父的一乾親衛,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送走了。隻沒多久,他卻傷痕累累追上北去的車隊,一直到追上她的車駕,那口氣才泄去,再次栽倒在她的輜車朱輪下。
她抬眼看他。
很清晰看見他瞳仁驟一縮,穆寒呼吸急促,他驀想起韓菀乘車急趕百裡追上被押解往郡城的他的舊事。
他至今依舊清晰記得,她一步一步向他行來,親自俯身,扶起正跪地見禮的他。
那婉轉女聲如同天籟。
“我來遲了。”
穆寒呼吸急促了起來。
耳邊韓菀還在靜靜說著,她逃出小木屋後墜入河中,是那個穆寒不顧一切跳下幾番力挽狂瀾,隻可惜,韓菀還是彌難了。
那個“他”負傷急追百裡,與李翳同歸於儘,血淚流儘,抱著她跌跌撞撞走在出山的路上。
穆寒張了張嘴,他說不出話來,明明一切都那麼匪夷所思,可偏偏,韓菀對他一切的行為都變得合理了起來。
“沒有彆人,由此至終都隻有你。”
韓菀輕聲說著。
穆寒一震驀抬頭,她正靜靜凝視他,忽輕快一笑:“不過你說得對,你不是他。”
她這句話,瞬間打散連混亂中的穆寒本人都能沒察覺的某處凝晦,不過作用卻是極明顯的,他心一顫。
“之前是我魔怔了,是我的不好,我總分不清夢裡和現實。”
“我省過來了。”
“你是你,他是他。”
“這段時日,我也不再做那夢了。”
“前頭那段時間,我就想著,我得先認清楚了,我是不是真心悅於你?如果是,我再告訴你。”
答案是什麼呢?
她今夜的行為與此刻皎如月色的眸光已說明一切。
韓菀講述了許多許多,包括她的前世以及她的心聲,將一切敞開坦誠過後,最後,她給穆寒道了歉,為她之前的過分急切和強勢。
“是我的不好。”
想起那個猶待春寒的夜裡,他那被井水澆透的冰涼身軀,脅於生命的危機都未曾讓他動容過半分,那一刻,他卻是戰栗的。
“對不起,我以後都不會了。”
她的道歉是那樣的真誠,穆寒卻下意識搖了搖頭,不是,不是這樣的,他從不覺她做的哪一樁事是不對的,哪怕再為難,他亦甘之如飴。
她沒有不對,不需要向他道歉的。
韓菀輕輕一笑,她感到很窩心,這就是她的穆寒,這個無怨無悔的男人,教她如何能不愛他?
韓菀慢慢支起身體,她側頭,看著他的眼睛,呢喃:“我歡喜的就是你。”
她俯身上前,輕輕在他額心印下一個吻。
灼熱的溫度,柔軟的觸感,很輕很輕,虔誠地印下了一個吻,仿佛印在他的心坎上似的。
能清晰感覺到她對他的珍重。
穆寒方寸大亂,急促的呼吸仿佛喘息,今夜接受的訊息實在太多太大太突然,多到他素來清醒理智的頭腦一片混亂,漿糊似的。
穆寒胸膛劇烈起伏著,下意識一偏頭,避開她的輕吻。
他啞聲:“主子,……”
這是不對的。
……
穆寒不知自己是怎麼出來的。
心神大動不外如是。
他感覺得到,她說歡喜他,是真的。她眼睛看他,已不再像看另一個人。
她那雙美麗眼眸裡的點漆瞳仁,清晰地倒映著小小的他。
可他一直以為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兩人經已回到各自的軌道上去。
韓菀微笑溫柔,他卻一句話說不出來。
他心亂如麻,又生怕她趁勢進攻,心頭防線正因她坦白的前世而大受震動,一時之間,他惶恐自己抵擋不住。
卻不想,韓菀卻沒有繼續。
她沒逼他,說完以後,柔聲說夜了,讓他回去休息吧,隻仰臉看他匆忙退了出去。
曾經的她對他過於急切強硬,欠缺了一份尊重,她已醒悟過來,她不逼他,她會給時間他先把事情消化。
坦誠之後,韓菀身心舒暢,一夜好眠無夢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