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郇都時,韓菀並沒有太多眷戀。
她雖在這座都城渡過好幾年的時光,但這裡卻沒有發生太多美好的事,這裡也不是她的故鄉,沒什麼值得她不舍的。
唯一讓她懷念的人,也已經不在了。
臨行前,她繞道去西郊與楊於淳告彆,之後便登舟南下。
猶帶幾分冷的河風緩緩拂麵,大船穿破綠水泛起碧波,有猿聲有鳥鳴,鷹隼振翅,衝上雨霧蒙蒙的天幕。
待到了平陰,棄舟登岸,不到二日,便抵達東陽地界。
越來越熟悉的景致,最後她來到杞水邊,沿著大堤緩緩向前。
終於,她望見了看見那座形如公牛汲水的熟悉山巒。
山的另一側,就是東陽君府了。
可惜,現在已被焚燒殆儘了。
昔日庭院深深低調奢貴的府邸,以及一側山麓的祖陵,還有東望一大片的韓氏族人聚居地,皆悉數被焚毀成一片白地。
山光禿禿,一整大片很明顯很清晰的焦黑痕跡。
韓菀吩咐停車,她提著裙擺下了來,緩步慢慢走過去,一江碧水猶在,故景故人已不再。
穆寒低聲安慰她:“府邸已在重建了,樹也會重新長出來的,你彆傷心。”
他輕輕攬著她,努力安慰她,眸中掩不住的關切擔憂。
韓菀“嗯”了一聲,“我沒事。”
她深吸一口氣,提起裙擺往踏過焦土,往山麓的祖陵行去。
東陽君府在重建,不過由於時間短促,最先修建的是祖陵墳地。
已經重新平整好了,焦黑鏟平,覆蓋上新鮮的黃土,鋪墊大青石,並植了鬆柏。
陵園內,墳塋也重新建好了,韓父的,以及原先曆代先祖的。
一排排高大的石碑,除了簇新,看著和以前一樣。
隻其實還是不同的,這其實是衣冠塚,棺槨內已經沒有屍骨了。
不過底下的泥土,卻是韓菀查清當初揚灰之地後,命人去掘地三尺,然後運回來,給父親和諸祖重新建陵的。
她能做到的也隻能是這樣了。
她想著,東陽是他們的第二故鄉,父親和諸祖都習慣了,再加上當初整理這些的時候,信王曾透露過,將來會把東陽還封給她。
於是韓菀遂不再物色其他地方了。
長案一字排開,鮮果香燭冥鏹,最當中的位置,七個人頭一字排開。
郇王的,楊膺的,李翳的,栗竺陳堂等等人的。
這些人統統被割下首級,放進石灰匣子內保存的,以在陵前祭奠她父祖英靈。
將這些個人頭,全部如扔進銅盆內,澆上火油,悉數焚燒殆儘。然後將灰燼埋在山腳第一級台階的底下,讓其被韓氏子孫世世代代踐踏。
之後,韓菀捧著靈位,將父親和諸祖請進山腳新建成的宗祠內。
階梯狀神座逐級往上,最底下是韓父的靈位,韓菀凝望許久,將酒澆在大青石地麵上,低聲:“阿爹,我為您複仇了。”
偌大的宗祠安詳寧靜,有風吹過,神座前的燭光輕輕晃動,燭光橘黃又明亮。
穆寒一直跟在韓菀身側,韓菀跪他也跪,韓菀捧靈位他也捧靈位,最後韓菀微微闔目低喃時,他卻狠狠叩了幾個頭。
卑職穆寒,叩見主君。
他很拘束,也很緊張,他竟是和小主人成了親,違逆主母心意私自做了女郎的夫君。
穆寒又重重叩了幾個頭。
我定會愛護她一生的,請主君允許!
他連連叩首,咚咚作響,韓菀睜眼看他,連額頭都隱約見了青。
她又好氣,又有兩分好笑:“阿爹定是允了的。”
“阿爹你說是不是啊?”
韓菀微微歪頭看靈位,就像小時候一樣帶著點點狡黠的耍賴,“不說話,那我就當你答應啦!”
靈位前燭火閃爍,安靜無聲,被風吹過,那橘色燭光仿佛又明亮了幾分。
……
告祭了父親,已經下午了。
韓菀情緒起伏有些大,久久未能平複。
站在山坡上舉目眺望良久,她慢慢走下來,拉上一匹馬,靠著穆寒的胸膛,漫無目的驅馬緩行。
一切都很熟悉。
站在大地上,一江碧綠春水,她記得她小的時候,還曾在堤下攆過野鴨子。
還有山上,和後麵一大片聚族而居的鎮邑。再往前數十裡,就是東陽城,裡麵也有一個東陽君府。
春日的陽光暖洋洋的,綠水青山,土地的生命力很強,韓菀發現很多地方都已經重新長出新的樹木荊草了,很繁茂,一大片一大片的嫩綠色澤。
想來很快,這裡就會重新變得生機勃勃。
故地重遊,韓菀的心情終於漸漸變得輕快了,她看到滿眼碧綠的蒼色,還有遠處已陸續搬遷回來的族人。
炊煙嫋嫋,天水一色。
她心裡長久繃著的那根弦,終於一下子鬆懈了下來。
她保住了韓氏。
也為父親複仇了。
……
當夜,韓菀沉沉睡了過去。
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見她童年和小少年時期,無憂無慮,縱馬歡笑,沒有責任,也沒有負擔,在父母的疼寵下快快樂樂地長大。
她那個時候,最大的煩惱就是母親總想拘著她,絮絮叨叨這個女孩子不好玩,那個女孩子不能夠,父親總會及時來保護她,反駁母親,並把她抱到前院書房去。
她抱著父親的脖子,咯咯笑著看後麵生氣又撐不住笑的母親。
她纏著父親要出門,母親不同意,但最後她總會成功的。
一幕一幕,許多許多她都已經遺忘的小細節,都忽夢起來。
及笄前十五年,很長很長,很快樂。
她甚至有些不想醒來了。
最後她父親疼惜摸摸她的發頂,笑道:“快回去吧,阿爹的小菀兒。”
那清雋頎長的身影漸去漸遠,慈愛笑臉漸漸看不見,身邊一切變得模糊起來,她感覺到嘴裡辛辛澀澀的,是參湯的味道。
她這才醒了。
“穆寒?”
穆寒正給她喂參湯。
韓菀伸了伸腰,她感覺自己好像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
事實上,她也確實睡了很長時間,這是第三天的清晨了。
韓菀沉沉一覺,久睡不醒,穆寒很擔心,立即叫了醫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