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伯齊重生】
冬日裡長途跋涉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風雪在咆哮,野地積雪有膝蓋深淺,平日裡寬敞熙攘的周道上一片黑褐色的白,人馬踐踏而過,積雪被踩成了冰晶,凹凸不平冰凍濕滑。
馬鈴聲都仿佛凝固住了,車輪和馬蹄捆上草繩,車隊艱難往前移動。
這是一個很大的車隊,人馬過百,十數輛大車,配刀府衛矯健跨馬前行,牢牢護著最中間的一輛雙轅駟駕大車。
車門緊閉,兩層厚厚的車簾覆蓋著,一絲絲冷風依舊不斷從罅隙中竄進來,被放置在車廂中央的偌大黃銅炭爐阻隔住。黃銅炭爐之後,是一張紫檀坐榻,榻上側臥了一清雋儒雅的中年男子。
三旬許年紀,身上蓋了一張純白狐皮,正闔目沉睡,他昨夜深思未能安寢,不知不覺盹寐過去,手裡簡牘啪掉落在地。
貼身親衛悄悄入內,撿起簡牘,給他蓋上毛毯,吹熄了燭火,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車廂靜謐,車廂外嗚嗚風雪咆哮天地,不知過了多久,驀大車一刹,膘馬驟躁動長聲嘶鳴。
卻是馬蹄打滑,陷入冰坑,親衛眼疾手快,提著馬韁一扯,及時控住歪側的馬身。
車廂內驟一頓,香爐咕嚕嚕翻側“啪”掉在地上,韓伯齊驀驚醒。
他睜眼怔怔半晌,驀坐起身。
片刻,喊一聲:“羅平!”
狐毯掀起,赤足落地,一把撩起厚重車簾推開窗格。
樹木凋零,虯枝墨枯,在風雪中索索抖動,入目一片茫茫的白。
車門被拉開,羅平撩簾入內,“主君?”
“風雪嚴寒,請主子保重!”
一件深紫色的貂皮鬥篷披在他的身上,羅平焦急的聲音,他手伸出來,忙半掩住被寒風獵獵吹起的厚絨車簾。
冰雪沁寒,撲麵而來。
韓伯齊慢慢轉身,環視似曾相識的昏暗車廂,還有羅平年輕了許多的麵龐。
“……羅平,今日初幾了?”
“主君,今兒是初六。”
羅平掩上車窗,阻隔寒風,又俯身去點黃銅雁魚燈裡頭的蠟燭,“大約後天,就能到隨國了。”
乙未年冬,韓伯齊借魯掩飾,北訪隨國。
一瞬渾身血液上湧,韓伯齊閉了閉目。
半晌,他睜眼:“掉頭!”
“回東陽。”
……
春回大地的時候,韓伯齊趕回了東陽。
小草嫩葉發芽抽條,早春的山麓綠意點點,大江淙淙流水聲,馬蹄踏翻了泥濘土地,正往遠遠儘頭的那座巍峨府邸疾奔而去。
早春雪融,很冷,隻韓伯齊卻舍棄了馬車,打馬頂著沁骨寒風往家裡急趕,隻為早一些看見妻兒。
離得遠遠,一抹鵝黃色的熟悉身影,輜車停在府門前,窈窕少女正伸出手,微提裙擺,被侍女輕扶下車。
聞得馬蹄聲,少女驟回過頭來,眼睛瞬間瞪大了,又驚又喜,一轉身就往這邊衝過來。
方才無懈可擊的優雅貴女形象就不見了,眉眼活潑又靈動,一張燦爛的大大笑臉,“阿爹!!”
韓菀飛奔過來,韓伯齊一見她不禁就笑,急忙翻身下馬,接住他飛撲而上的閨女。
“阿爹,你回來了啊!”
“怎不送信告訴我們呀?爹爹不去魯國了嗎?……”
父親突然回家,韓菀又驚又喜心花怒放,摟著父親胳膊撒嬌,喋喋不休,臉貼在他的肩膀上。
韓伯齊眼睛有些濕潤,他勉力忍下了,“嗯,不去魯國了。”
低頭看,女兒白皙嬌俏的粉嫩麵龐,眉眼彎彎,黑白分明的杏眸點漆靈動,此時的韓菀,還未曾有飽經驚險風雨的內斂沉靜,唇畔的也非那抹從容淡定得恰到好處的微笑。
一張燦漫嬌俏的笑顏,眼神明媚無憂慮,映著早春的暖陽,仿佛整張臉會發亮。
十四歲,他心愛的女兒。
韓伯齊徐徐吐了口氣,輕輕拍著她的背,微笑柔聲:“阿爹回得急些,沒寫信,你在家乖不乖?有沒有聽阿娘的話?……”
韓菀癟了癟嘴,拖長調子說:“……有啊,我有!真的啦……啊阿爹我長大了,你彆摸我的頭!”
氣鼓鼓撥開父親的手,韓伯齊輕笑,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午後斜陽拉出長長的身影,父女倆手牽著手,往府邸大門行去。
主君回來了,沉寂了一冬的府邸因為男主人的回歸熱鬨起來。
沿途不斷有喜笑顏開的府衛仆婦問安,早有門房飛奔回稟,孫氏急忙趿上繡鞋迎了出去。
踏進正院,正好看見跨門檻立在台階的孫氏。
孫氏剛哄了兒子午睡,一身淡紫色的居家裙襖,鬢邊僅斜簪著一支白玉釵,都沒顧得上梳妝打扮換身衣裳,隻她笑著,歡喜暖意仿佛要從眉梢眼角溢出來。
韓伯齊定定看著妻子,良久,輕聲:“我回來了。”
……
是的,他回來了。
與妻兒相聚數日,貪婪看著他們歡喜的笑臉,夜深,叮囑妻子先歇,他折回前院書房。
孫氏有些擔心,問他何事?
他這突然回來的。
韓伯齊笑,“無事。”
替她卸了釵環,將她按在床上蓋上錦被,柔聲說:“能有什麼事?快睡吧,彆擔心。”
待妻子睡下,韓伯齊坐了一會,輕輕吹熄燈火,站起身,往前院行去。
早春中州的月光猶帶幾分雪色,霜影露濃,庭院靜悄悄的。
韓伯齊沿著廡廊穿過儀門,自角門而入,落座在檀木大書案上,一燈如豆,他倚著憑幾,靜靜盯著跳躍的燈火。
是的,無事了,他不會再讓妻兒擔心害怕,受儘顛沛流離和危及生命的苦楚。
上一輩子,韓伯齊遇害身亡後,一直跟在妻子兒女身邊,看著她們孤苦伶仃飽經風雨和危險,到最後相投信國,才艱難掙出一條活路。
憤怒,愧疚,焦急,喜悅,最後靜靜無聲守著那份來之不易的安寧。
妻兒和樂,一家融融,他不是不歡喜。隻是起回憶舊年,他仍舊意難平,始終無法釋懷。
曾經經曆過的苦難無法抹去,苦難烙印上的傷疤會永遠遺留下去,給她們帶來無法磨滅的影響。
韓伯齊極遺憾,他很想彌補。
彌補他吃了大苦的女兒,還有那多年如一日伴著一盞孤燈,靜靜淺笑守著他靈位的妻子。
他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