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擱下手裡的紙,淡淡地問:“你在雲陽縣這麼久,有沒有發現誰經常私底下找扶蘇?”
蒙毅正等著嬴政誇一誇這紙,聽嬴政這麼一問,原本的期待全都化為了冷汗。
蒙毅直了直背脊,認真回道:“公子在雲陽縣每日早起,與李家大郎、張小郎君練劍學琴,隨後會出莊走一圈,回來後開始接見外客,聽聽他們在農事上的經驗;其餘時間,公子要麼在看書,要麼和張小郎君他們討論問題,除了偶爾會一起去學宮聽人講學之外日日如此,臣不曾見公子和誰格外親近。”
每日給嬴政記錄扶蘇起居不止一人,他們相互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所寫的內容雖然角度有所不同,但大體上是對得上的。
經常這麼長時間的觀察,嬴政幾乎已經可以確定那位“仙人”在現實裡並不存在。
聽蒙毅這麼回答,嬴政也並不意外,他再次拿起一張紙輕輕摩挲,終於誇道:“不錯,這是有利教化的好東西。”他命人去私庫中取來一匣子墨錠,對蒙毅說,“這是有人獻上的一種新墨,寫起來帶著鬆香,和一般的墨不太一樣,你回雲陽縣時帶去給扶蘇玩。”
除了這種鬆香墨,自然還有不少金銀寶玉、駿馬肥羊之類的賞賜。
蒙毅領命而去。
蒙毅出城時趕巧碰上蒙恬。
蒙恬見蒙毅臉色不太對,一路送蒙毅出城,到無人處才問:“你怎麼了?”
蒙毅搖頭說:“沒什麼。”
哪怕是麵對自己的兄長,蒙毅也沒有泄露方才的禦前問對。
他隻是覺得生在王室,是幸也是不幸。
幸運的是生來便衣食無憂,想做什麼都可以輕鬆做到。
不幸的是,王室之中不管父子還是兄弟,永遠都不可能像普通百姓家那樣相處。
他在扶蘇那麼小的時候祖父他們雖然嚴厲,平日裡卻還是會對他們疼愛有加。
可剛才在宮中,蒙毅敏銳地感覺到了嬴政對扶蘇的猜疑。
興許嬴政隻是擔心有人會利用扶蘇,可這也顯露了嬴政性格中多疑的一麵。隻要嬴政本性不變,他與扶蘇就不可能和一對尋常父子那樣相互信任、親密無間。
也許出生在王室之中,很多東西都注定要成為奢望。
蒙毅在心裡歎息一聲,終究沒向蒙恬透露自己的愁緒,隻對蒙恬說:“哥哥不必再送,我自去便是。”
蒙恬見蒙毅這麼說,也不再多問,勒馬停下,目送蒙毅離開。
蒙毅帶著嬴政的賞賜回到彆莊,扶蘇看了看嬴政賜下的那些好東西,沒有一一清點,隻叫人放入庫中。
倒是那一匣子鬆香墨引起了他的興趣。
眼下大夥用的墨都是天然墨,品質不一,數量也不多。
畢竟會寫字的人本來就不多,能用得起絹帛、用得起墨更是少得可憐,需求不算太大。
若是將來普及紙張,需要墨的人就多了,光靠天然墨可能不太夠用,書寫起來可能也不那麼流暢。
扶蘇也考慮過這個問題,他本來想等年底宰了豬再考慮琢磨一下油煙墨製法。
若是家家戶戶都養豬,豬油肯定會成為家中常備之物。往後讀書人夜裡苦讀肯定要點燈,油煙墨最簡單、最便捷的製法便是將碗倒懸在油燈上方,不管用的是什麼燈油,時間久了碗裡都會有一層油煙凝成的烏墨。
自己用的話,製墨過程中的許多複雜工序其實可以省略,隻要能用就成了。
這樣一來,哪怕是窮人買不起外麵的墨,也能在家裡自己製出比較原始的油煙墨。
沒想到父皇看到紙,也馬上想到了墨上。
鬆煙也是很適合製墨的東西,製出來的鬆煙墨天然帶著淡淡鬆香,應該很受文人雅士歡迎。
這兩種墨扶蘇正巧都見過,油煙墨的製法他知曉,鬆煙墨的製法他也了解過。不過既然已經有人向嬴政獻上這種墨,朝廷肯定已經掌握了它的製作方法,扶蘇也就不打算琢磨這事了。
天下能人無數,本就不需要他事事操心。
扶蘇抱著墨匣,兩眼亮亮地朝蒙毅道謝:“辛苦毅叔跑這一趟了。”
蒙毅見他對嬴政賞賜的一匣子墨錠那麼喜歡,心中莫名微酸。
嬴政賞的東西不少,扶蘇卻一下子注意到嬴政親自交待的這個墨匣,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他們父子之間足夠了解彼此。
蒙毅頓了頓,說道:“這是大王親自給你挑的。”
扶蘇由衷誇道:“父王一向思慮深遠,想來是聽說有造紙之法就想到以後可能會耗掉許多墨,特地早早命人去尋找製墨之法。”
哪怕重活一世,扶蘇還是覺得他的父皇是個高瞻遠矚的人。若非如此,他父皇怎麼可能成為這個群雄並起的戰亂時代的終結者?
聽著扶蘇話中不自覺帶出的景慕,蒙毅忍不住抬手揉揉他腦袋。
既然已經送了一批紙到鹹陽,扶蘇也沒什麼事可忙了。他已與張良約好以三天為期各自畫出《八駿圖》,當即不多耽擱,和張良一樣閉門作畫去。
不知不覺三天過去。
這日一早,天淅淅瀝瀝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