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途中遇上場雨, 抄書小隊和那群隨行的老學者老書蟲都急了,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跑個不停,自己身上都濕了, 還要把書都搬到可以停放車輛的草棚底下才安心。
要不是張良出麵說上頭的布挺能防水, 裝書的箱子也蓋得很嚴實,他們怕是還要把書一本本往屋裡搬才安心。
隻是放心是放心了, 人卻還是不願意走,都挨著車休息吃飯,生怕有人把他們的寶貝當垃圾給毀了。
嬴政帶著扶蘇進了臨時驛站避雨, 窗門大敞著, 吹進屋的不止秋風秋雨,還有外麵那一番熱鬨的動靜。
嬴政飲了碗熱茶,驅走了這場秋雨帶來的寒意, 聽到外麵那麼熱鬨, 便走到窗邊看看外麵在忙活什麼。
他看到的正好是那些讀書人手忙腳亂地拖動那一車車書,他們雖不至於手無縛雞之力, 身板看起來還是要比武人弱上不少。
可雨劈裡啪啦地落下來時, 他們迸發出了驚人的力氣, 仔細看的話配合得還挺好, 連那些個白胡子老頭都不怕扭著腰, 一個勁地把書拖到了能躲雨的地方。
直至張良帶著人過去勸說和幫忙, 這場熱鬨才算圓滿散場。
不就是點書嗎?
這句話在嬴政嘴邊打轉, 隨後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莫名想到自己少年時的那些遭遇,那時候他要看書不太容易, 偶爾借到一本還得早早還回去, 期望下次還能借到新的。
當年借書給他的人是誰他已經不太記得了,當時從書中讀到了什麼他也不太記得, 人總是這樣,想要淡忘一些不愉快的記憶時,連帶也會把愉快的部分抹去,甚至抹得比不愉快的那部分更為徹底。
人走得越高,想要的越難得到滿足,不像年少的時候隻要能在某個地方安頓幾天、看上幾卷書就心滿意足。
“父王。”扶蘇喊了一聲。
嬴政轉頭看向扶蘇,眼前這麼個半大少年渾身上下沒一處和他相像,相貌應該更肖似母親,性情也不知像的誰,反正不是像他。
天下一統之後,許多事都要提上日程,新的製度,新的稱謂,那將會是一個全新的大秦帝國,他也將會是天下唯一的主人。
到那時,天底下的芸芸眾生都得臣服於他腳下,天底下所有的山川湖海都將歸他所有,這樣一個位置是需要一個合格的繼承者的,可他並不確定扶蘇是否合格,更不確定該不該把扶蘇立為太子。
嬴政心中思慮萬千,麵上卻沒顯露分毫,反倒指著遠處那群和一車車書一起擠在草棚底下的讀書人說道:“你跟著來楚國一趟,就弄回這麼些書和這麼些癡人?”
說是癡人真不為過,明明自己身上都濕透了,還在那擔心書有沒有被淋濕,難道不是人更要緊?
雖說禦駕肯定有太醫隨行,但太醫們可不是為這些老窮酸準備的,等閒肯定不可能去給他們瞧病,他們病倒了隻能自己熬過去。
扶蘇也看到了剛才忙亂的景象,他不慌不忙地說道:“他們隻是愛惜書而已。數百年前能讀書的隻有公卿貴族,尋常人彆說書了,連字都沒機會學,還是後來百家之學興起,先有孔仲尼廣收門徒,後有稷下學宮廣納百家之言,這才讓尋常人有機會求學。這一機會來之不易,但凡對此有所了解的人絕不會不知珍惜。”
嬴政看著外麵飄飛的雨幕,耐心聽著扶蘇娓娓陳述自己的看法。
其實不止讀書,除了讀書之外的許多東西也都是過去一般人絕不可能觸及的。
大秦一路走來,大多時候靠的都是自己手裡握著的武器,他們秦人不怕死、不怕敗,千百年來屢落低穀,如今還是成為了天底下最強盛的帝國,原因就在於許多東方諸國無法堅持的、無法推行的舉措,他們大秦堅持下來了,也推行下去了!
現在大秦的對手僅剩下躲進遼東的燕王和一直坐岸觀火的齊國,這兩邊拿下來隻是遲早的事,他們確實該考慮怎麼把打下來的天下治理好了。
嬴政問扶蘇:“你覺得可以靠這些癡人治理好天下?”
這問題就有點大了,扶蘇斟酌片刻,直截了當地回道:“不能。”
嬴政轉頭看他。
“術業有專攻,他們愛書,叫他們做學問,他們肯定比誰都在行,可要是讓他們治理天下,他們不一定能勝任。”扶蘇說道,“彆說治理天下,就是殺豬,也不是看看書上的記載就能做到的。殺豬的步驟就那麼幾個,詳細具體地寫到紙上讓識字的人讀完並熟記都用不著一炷香,可他們記下了,就真的能殺豬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