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家被押送往南蠻, 已經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了,一直杳無音訊,生死未卜。
嵇允的視線, 落在了她手中的這一封薄薄的信上。
如同看見了宣判他家人命運的生死簿,他的手不易察覺地有些發冷,深吸了一口氣, 才接了過來,拆開了信封。
才看了前兩行,嵇允的目光就定住了,閃過了一絲不可思議。
俞鹿舔了舔嘴唇,半是緊張半是期待:“怎麼樣?”
嵇允沒說話, 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全文。
他的父親, 仍在為了他不顧家族、留在舒城的決定而憤怒。因此,這封家書是他的堂兄代筆的。
流放的路途漫長艱險, 不少嵇家人都在途中病倒了。萬幸的是, 在出發前拿到的那一包參片丹藥幫了大忙。雖說大家戴著枷鎖趕路, 都被折騰得夠嗆, 但至少都活著挺到了目的地。
如今,大部隊已經抵達了南蠻。
嵇家人含冤入獄的前因後果,早就經由文人之口,被宣揚得天下皆知。鬼林三聖裡,酈文山與封子道被永熙帝殺了之後, 民間的怨憤之情非但沒有被嚇退,反有越演越烈的形勢,進一步坐實了永熙帝的“昏君”之名。
同時,百姓對嵇家人也表現出了超乎以往的敬仰和憐惜。在抵達南蠻的第一天,百姓就在破敗的城牆外夾道迎接, 送上了瓜果、活禽、雞蛋。
嵇家人還要去州府處報到,不能隨意停下來接百姓的瓜果。百姓就捧著東西,一路相送,讓嵇家人淚濕青衫。
州府也很清楚外麵的民情,倒沒有太苛刻嵇家人,隻安排了嵇家人去了看守草料場。
南蠻的日子和舒城這邊自然是沒得比的。氣候濕熱,蚊蟲蠅蛇,滿地瘴氣。嵇家的貴公子們,從前過的是錦衣玉食的生活,雙手隻寫詩賦詞,現在都要乾農活、管賬之類的工作,接地氣多了。
不過,再怎麼說,嵇家的待遇,也比直接被滅門的蕭氏一族要好得多。好歹有命活了下來。
隻要活著,就有再見之日。
自然,這個結果,也比嵇允的前世,眼睜睜目睹著親人一個接一個客死異鄉的慘狀要好太多了。
這就說明了,他的重生,是有意義的。
嵇允心潮澎湃,將信再讀了一遍,才重重地透出了在胸臆中壓抑了兩個多月的一口濁氣。麵上露出了一絲輕鬆之意,轉頭凝睇著俞鹿。
俞鹿覷他的表情,心底也湧出了更多期待,抓住他的袖子,追問:“到底怎麼樣?你的家裡人都還好嗎?是好消息對不對?”
在燦爛的日光下,她雙頰生暈,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鼻尖冒出了細細的汗珠。
拿到這封信後,她就一路跑著來找他,生怕會耽擱片刻。
嵇允凝視著她,不知為何,心中有一種難言的複雜和觸動,輕聲說:“是好消息。我的家人,已全部平安抵達了南蠻。”
他不知該如何描述去自己此刻的矛盾。
這一次,多虧了俞鹿偷開庫房,還讓認識的禦林軍將藥送進去,他的家人才活了下來,於情於理,她都是他嵇允的恩人,此刻,彆說是一句“謝謝”了,讓他對她行大禮也不為過。
但矛盾之處就在於——造成他族人痛苦的源頭,就是她的家人,是她所處的俞家宗室。前世,她也是直接的作惡參與者,打斷了他的腿,讓他苟延殘喘地上了路,成了懸崖底下一具支離破碎的屍首。
大約是因為老天也希望他大仇得報,他才會死而複生,回到了還活著的時候。
隻要閉上眼睛,想一想他此生最敬愛、一腔丹心的祖父,是如何蒙受汙名、孤獨地死在牢中的。想一想,他的族人在流放路上承受過的痛苦和鞭笞,想一想自己客死異鄉的結局……嵇允的心,就會瞬間冷硬起來。
從蘇醒的那一天起,他就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他的恨意,是覆蓋了全部姓俞的人的。
可是,這裡麵,卻漸漸出現了一個會影響他決斷的變數。
他重生之後,在那群麵目模糊、但都令他憎恨的俞家人裡麵,俞鹿是一個異類,一直都在幫他。
和前世那一個殘忍的她,完全不像同一個。
這讓嵇允感到了古怪、彆扭和迷茫,像是本來師出有名的仇恨,一拳打出去,卻砸在了棉花上。
俞鹿壓根兒不知道他的心情有多複雜,驚喜地尖叫了一聲,激動地撲了上去,抱住嵇允,眼眸亮亮的,由衷道:“太好了!”
嵇家人安然無恙,也就是說,嵇允最痛的一個點,被改變了。她也因此看見了扭轉悲劇的希望。
進度條也倏然上漲,變成了38%。
這代表著什麼?代表了嵇允對她的印象急劇上升,她活命的幾率又變大了,試問她怎能不!興!奮!這可是性命攸關的進展啊!
人心隔肚皮,嵇允不知道俞鹿高興的是她自己能活下來的事,被她緊緊摟住,愕然過後,反而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分明是與己無關的事兒,她卻高興成這樣,笑得眼睛都不見了 。
真的好傻。
但望著她,嵇允的嘴角卻不知不覺地,也輕輕勾了起來,心口的堅冰微微化開了一絲。
儘管輕微得連他本人也察覺不到,可變化是真的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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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心頭大事落成後,俞鹿肉眼可見地輕鬆了很多。
她還記掛著眼下還沒得到解決的連燁賜婚一事:“係統,現在的進度條都有38%了,嵇允對我的好感還沒達到會幫我解決婚約的程度嗎?”
係統:“沒有。”
俞鹿:“……”
唉,算了。果然不能指望嵇允那個鐵石心腸的男人。
以後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蕭景丞如今就藏在嵇允的房間裡,俞鹿珍惜這得來不易的進度條,特意減少了去找他的次數,免得引起嵇允的警惕和抵觸。
轉眼,十多日就過去了,靖王妃結束了今年在佛安寺的修行,命令下人收拾行囊,預備打道回府。
不過,令她意外的是,下人回來稟告說郡主的身體不舒服,不願意回舒城。
好端端的怎麼就生病了?靖王妃有些擔憂,親自去看了她。
俞鹿一開始還哼哼唧唧地裝病:“娘,我是真的生病了。”
知女莫若母,靖王妃沒好氣地彈了彈她的額頭:“你是真病還是假病,娘還會不知道麼?”
俞鹿:“……”
既然她拙劣的演技被看穿了,俞鹿就不裝了,說了實話。反正她娘肯定會站在她這邊。
“你這法子也不是不行,但躲避不是長久之計。”靖王妃一歎,牽著俞鹿的手出了院子,在石凳上坐下。
“娘,你就讓我躲一段時間吧。”俞鹿又使出了她百試百靈的撒嬌**:“說不定我躲得久了,皇上就會忘記賜婚的事了呢?就會改變主意了呢?”
“你這小滑頭。”靖王妃最終還是拗不過她,歎道:“我可以幫你瞞著你爹。但若是皇上真的下令了要定親,那你就一定要回來了。”
俞鹿露出笑容:“就知道娘你最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