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儘的這會兒,已接近子時。天幕黑沉沉地壓下來。四扇宮門也即將要關閉了。
這個時間點,大多數人都要洗洗準備就寢了。除非有十萬火急的軍報,否則,絕不會是一個適合召見臣子的時間,遑論是單獨召見自己的侄女。
嵇允與靖王夫妻,聽見了這話,臉色皆是微微一變。
靖王妃更是直接抓住了靖王的手臂,衝他小幅度地搖頭。
換了是永熙帝還算正常的以前,他們斷不會如此緊張。可是,最近流民之亂還沒平息,今天晚上,永熙帝又顯而易見地心情不佳,離宴時,腳步搖晃,表情陰沉,酒氣熏天……
俞鹿的頭皮,也竄過了一陣麻意:“你說……皇上現在要找我?”
原來今天晚上,自己的眼皮反常地一直跳,真的是不祥的預兆!
“是的,郡主。”這傳旨的老太監姓宋,是永熙帝還沒坐上皇位時就已經在侍奉他的老人了,麵上一直掛著不變的笑容:“請郡主快隨我來,莫要讓聖上等急了。”
靖王皺眉,拍了拍靖王妃的手,對宋公公說道:“本王也有許久沒有與兄長對酌了。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與皇上飲一杯酒。”
“王爺且慢。聖上特意吩咐了奴婢,他今夜隻想在摘星樓裡見到郡主一個人,要與郡主來一場叔侄間的促膝長談。”宋公公笑眯眯的,態度卻毫不退讓:“等皇上見完郡主了,自然會將郡主安全地送回府中。”
嵇允的臉色,沉了下去。
宋公公這樣說了,靖王自然不可能硬是跟上去。否則,便很可能會被扣上一個以下犯上的罪名。
“那就勞煩公公帶路了。”俞鹿無奈,扯出了一個笑容,跟了上去。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中,靖王妃的腿兒就開始發軟了:“王爺,這可怎麼辦啊。聖上他……我們不能讓鹿鹿一個人去見他啊……”
“王爺,王妃,不如就讓臣去看看吧。”嵇允上前一步,說:“若有不對勁的動靜,臣也好想辦法阻止。”
……
摘星樓位於皇宮的東北角,是周朝某位皇帝效仿前朝的君王,建造出以縱情聲色的享樂之地。樓高八層,極儘奢華之風。被一片很大的花園所環繞著。在平日裡,從早到晚,奏樂都不停。
被宋公公帶到時,俞鹿有些不安地仰頭,發現今晚的摘星樓特彆安靜,聽不見半點說話聲音,像是裡麵的美人、樂師都被遣走了,底下也見不到侍衛。隻能看到頂樓上有燈光傳出。
在宋公公的提示下,俞鹿爬樓梯到了八層,將氣呼順了,才慢慢走向了樓梯前的那扇大門,將之推開了。
開門前,她預想過可能會看到的很多種情景,誰知推開後,宴會廳裡空蕩蕩的,香爐裡燃著龍涎香。
永熙帝一個人坐在了最上方的長桌子後,正在飲酒,看起來表情還算正常。
他的斜對麵,也放了一張長桌子,上方有一些菜肴。似乎是真的打算招待俞鹿吃東西。
俞鹿有些驚訝,同時也暗暗鬆了口氣,上前去,像平時一樣行了禮,並暗想:難道永熙帝真的隻是心血來潮,叫她來聊天?
“坐吧。”永熙帝露出了一抹有些古怪的笑容:“不必多禮了。”
俞鹿落座後,才留意到自己的對麵也坐了一個人,心情更放鬆了一些。原來永熙帝不止叫了她一個人來,有個伴兒,總比單槍匹馬赴宴要好。
對方的座位前垂了一道薄簾子,看不到長相。不過那身形的輪廓,一看就是二皇子。
傳聞中,這段時間,永熙帝對二皇子很不待見,怪不得他隻敢老實坐著,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估計突然被叫過來,也很是忐忑,摸不準永熙帝啥意思吧。
永熙帝拉著俞鹿喝了幾杯酒,一開始還在閒話家常,漸漸醉意濃了,他的表情開始有點兒猙獰,當著俞鹿的麵,惡狠狠地咒罵起了這些天鬨事的流民。
接著,他又咬牙切齒地談起了逃脫了的蕭景丞,還向俞鹿分享了他在捉到蕭景丞後,打算用什麼酷刑來處置對方。
俞鹿聽得膽寒,如坐針氈,對著滿桌子的佳肴,也沒胃口吃。
好在,永熙帝似乎不需要她搭話。為了不激怒他,俞鹿也不敢反駁,就老實地聽著,為了緩解不適,她往口中一杯接一杯地灌茶。對麵的二皇子想必也是非常煎熬,和她一樣,完全不敢說話。
自己說了半天,永熙帝冷不丁地,問起了她在佛安寺遇襲那晚的事。俞鹿小心翼翼地將編好的版本重複了一遍。永熙帝握著酒杯,若有所思了一陣,忽然冷冷說:“過來,給我倒酒!”
俞鹿抿了抿唇,執起了酒壺,慢慢走近,往他杯中倒入了清液,忍不住看了一眼二皇子的方向。
就是這一眼,被永熙帝捕捉到了。他眯了眯眼:“你看什麼呢?”
“回聖上……侄女隻是在想,要不要也為二皇子哥哥添一些酒。”
“哦。”永熙帝的唇邊,又露出了那種有點兒危險的笑容:“那你去吧。”
俞鹿隱約覺得不對勁,直到走到了簾子邊,她才聞到這裡有股難言的臭味。永熙帝還在背後盯著她,來不及細想,俞鹿的手,就輕輕地掀開了簾子。瞬間,就有不少蚊蠅飛了出來。
俞鹿擋住了臉,等它們飛走以後,定睛一瞧,瞬間,渾身汗毛倒豎,幾乎魂飛魄散,尖叫了一聲,連連退後,酒壺也碎了。
簾子裡坐著的是一個死人。樣子還能看得出來是二皇子,屍身發黑發臭,胸口的位置有一個巨大的血窟窿,看起來已經死了一段時間了,不過被人擺成了一個飲宴的姿勢,坐在這裡罷了。
像是被她驚恐的模樣逗樂了,永熙帝喪心病狂地大笑了起來:“哈哈哈!”
但沒笑多久,他的表情又變了。
“楚恪……恪兒,朕的恪兒。”永熙帝的眼睛忽然紅了,踉踉蹌蹌地從高台上走下,來到了二皇子的屍首旁邊,抱著他,哭嚎了起來:“不是朕狠心呐!要不是你不肯認錯,非要與朕爭吵,還想殺了朕篡位,逼急了朕,朕也不會讓人活剖了你的心,放在你麵前,給你看看是不是黑色的啊!”
真相居然是這樣。怪不得在祭祖那麼重要的場合也沒見到二皇子了!俞鹿坐在了地上,臉色鐵青,渾身顫抖,胃部酸意翻湧,腦海裡也充滿了困惑。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本該在冬天時謀逆的二皇子,竟然在祭祖前,就死在了永熙帝的手裡。這不就說明了,主線劇情變化了,重要的節點也被提前了嗎?
“恪兒……你黃泉路上是不是太孤單了,為什麼朕這些天都噩夢連連,一直夢到你死的時候那兩隻看著朕的眼睛……是不是給你送一個陪葬的人,你就不會再來找朕了?”
永熙帝似乎已經神誌恍惚了,哭了一陣,就止住了,站了起來,忽然從牆上拔下了一把劍,眼泛紅光,衝向了俞鹿,擺明就是要殺她。
俞鹿慌忙地爬了起來,撐起了麵條一樣軟的兩條腿,往大殿門口跑去。然而永熙帝離她太近了,喝了酒還力大無比,沒多久就將她揪住了,俞鹿被狠狠一推,腦袋重重撞在地上,好像裡頭的腦子都被撞成了碎塊,人立即就懵了。
一回頭,她瞳孔放大,便看到那把劍,對準了她的脖子——
然後,劍就掉了下來。
永熙帝癱倒了。
在他的身後,站著氣喘籲籲的嵇允。他換上了一身侍衛的外衣,臉色也很難看,手裡還握著半個破碎的花瓶。
“嵇允……”俞鹿的眼眶中,慢慢地浮出了一層薄薄的驚嚇的淚水,頭疼得不行。驟然被摟入了一個溫暖懷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