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鹿的耳膜嗡嗡直響, 盯著跟前這個人。
在這一片充滿了灰塵和血肉的陳舊廠房裡,他信步走來,如同一個從古典畫裡走出來的舊貴族。風度翩翩, 優雅無比。
那雙狹長的暗綠色眼眸,看似清潤,淬著一絲絲嗜血的寒意,讓人想到了某種有著漆黑鱗甲的劇毒王蛇。
也就隻有無知的人,才會被他的外表迷惑, 將他當成手無縛雞之力的美男子。
這個男人,是亞瑟的哥哥, 羅德尼的大兒子。也是獵隼的二當家,薩爾維家族的繼承人——帕特裡克。
“哥哥, 快救救她, 她中彈了。”亞瑟喘著氣, 一隻膝蓋跪在地上, 咬牙道:“這個人是……是父親從墮落星帶回來的人。”
雇傭兵一切向錢看, 不做沒有好處的事。安達利亞這片土地, 每天都有無數的平民因為戰亂死去。如果不點明俞鹿的身份, 亞瑟相信, 帕特裡克不會有施救的意圖,而更傾向於掏槍對準俞鹿,將這個可能會給獵隼帶來麻煩的無關之人,就地滅口。
帕特裡克似乎有了一刹那的驚訝,頓了頓, 他對旁邊的雇傭兵打了一個手勢,一邊審視著這個半張臉都是血的東方少女。
俞鹿見到那個手勢就知道自己得救了。一直緊繃著的心弦,驟然一鬆, 沉重的眼皮往下一墜。
意識沉浸入了無邊的黑暗中,似乎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在昏迷前,她最後一個念頭是——不是說了帕特裡克明晚才會回來,接走獵隼的雇傭兵麼?怎麼會那麼及時地聽見求助信號,還出現在了這裡……
亞瑟自己的情況也很糟糕,卻一直緊密關注著她的狀態。見狀,心中一緊,正要用自己的身軀墊著她時,就有一道陰影落在他的頭頂。
兩個雇傭兵從外麵的車隊裡搬來了擔架,將昏死的俞鹿小心地搬到了上麵去,隨後急速地抬著她,往車上走去。
餘下的雇傭兵們,已經分出了五六個人,端著槍,進了廠房裡麵搜查了一輪。除了被爆頭的凶手,餘下兩個家夥,一個被埋在廢墟下,頭扁了。另一個被勒脖子的,也已經氣絕。
一個雇傭兵抓住了這家夥的頭發,將那張臉從地上拔了起來,一下子就認出了,這家夥是**軍的司令的一條走狗,專門執行各種暗殺任務,曾經和獵隼正麵衝突過。
檢查完後,這雇傭兵走了過來,將槍架在了肩膀上,聳了聳肩,說:“少爺,一共三具屍體,都是**武裝派的人,已經死了。”
帕特裡克點點頭:“回去。”
外麵的空地一共停了五輛車子,車頭一致朝外。不遠處,地上平躺著三具被爆了頭的屍體,看打扮都是**軍那邊的人。
看來,有可能在附近一帶的狙擊製高點埋伏著的敵人,都已經被拔除了。
帕特裡克轉身就走,亞瑟顫抖著,用一條腿站了起來,立即被兩個雇傭兵叫停了,抱上了小號擔架,送到了其中一輛車上。
車子的後座裡已經躺著一個人了,正是拉斐爾。
他的眉頭不知被什麼利器弄傷了,鮮血淋漓,正無聊地用大拇指,玩兒著火機的彈撥器,耳朵上夾著一根煙,一條腿伸直了,旁邊,一個長得像熊的雇傭兵,正在用繃帶給他止血,地上攤開了一個巨大的急救箱。
亞瑟被安置在了他的旁邊,兩張擔架,將後座擠得滿滿當當的。
亞瑟皺著眉,躺著呼吸時,覺得手臂和胸骨那種裂開似的痛楚越發劇烈,體力已到了強弩之末,耳膜也在發痛,像是有個錐子在往耳朵深處捅著一樣。
感覺車子開動了,亞瑟抓住了身邊的雇傭兵的衣服,勉力問道:“和我一起來的人呢?她怎麼樣?”
“她在另一輛車上。這裡不具備做手術將她肩膀的子彈拿出來的條件。我們給她做了止血和鎮痛處理。放心吧,回到營地,讓保羅給她動手術就行。”
亞瑟微微地鬆了口氣,但還是不鬆手,強調道:“回到營地後,要……第一個給她處理。對了,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我也想問。”拉斐爾懶洋洋地說。
雇傭兵處理完了拉斐爾的傷,開始往一個小號針筒裡注入鎮痛劑,一邊說:“帕特裡克少爺提早解決完那邊的麻煩,早了一天回來。剛回到附近,通訊係統就收到了求救信號。本來還在定位,就聽見了槍響,立刻就找到地方了。”
“聽見我的愛槍的聲音麼?”拉斐爾饒有趣味地看向了亞瑟:“對了,聽說你剛才弄死了對麵兩個人。小少爺,挺有種嘛。”
亞瑟從褲兜裡取出了那支槍,拋了回去:“還你。”
拉斐爾接住了槍,塞回了槍套中,這才感覺踏實了點,笑道:“我當年第一次殺人,也就和你差不多年紀。”
“狗娘養的拉斐爾,你能不能閉上你的嘴,彆再跟小少爺說話了,他的肱骨和胸骨應該都骨裂了。”雇傭兵給亞瑟注射完了針劑,嘲諷道:“臨走前一天,還跟**軍的龜孫起了那麼大的衝突,你就等著回去挨揍吧。”
拉斐爾撇撇嘴,難得沒說話了。
……
不知過了多久,俞鹿睜開了浮腫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微微泛黃的屋頂,和幾盞雪白的燈。
她眨了眨眼,腦海有些空茫,半晌才發現自己躺在了一張乾淨的單人床上,身上隻穿著一件鬆垮垮的衣服,內衣都被解了。右肩處是一片僵硬的麻痹感。中槍的灼痛感倒是消失了。
旁邊懸掛著一道簾子。有個人影走近,輕輕拉開了簾子。
“哦?這麼快就醒了。”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保羅穿著白大褂,端詳她的臉色:“麻醉的效果剛過,感覺怎麼樣?”
“……”俞鹿用餘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
“彆擔心,我給你做完手術了,子彈已經拿出來了。肺部受傷,需要休養一段時間。”保羅取出了一個小玻璃瓶,在俞鹿麵前一晃,裡麵放著一枚血跡斑斑的子彈,搖頭道:“我真不知道該說你走運還是不走運了。”
走運?
俞鹿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保羅就解釋道:“你傷得不輕。但是,值得慶幸的是,**軍那邊沒有什麼大殺傷力的好武器,他們這些自製彈頭,威力不及獵隼的彈頭的三分之一。所以,沒有在你體內翻滾、將你的肩膀裡的肉和骨頭攪成肉泥,也沒有在你身上形成貫穿傷,並且在你背部轟出一個比碗還大的傷口。創口小,恢複也會快得多。”
“好吧,謝謝你的安慰。”俞鹿聽了他的描述,苦笑了一下,聲音很低微:“亞瑟和拉斐爾怎麼樣?”
“他們沒事,亞瑟骨裂了,大腿受了點輕傷。拉斐爾就是皮肉外傷。”保羅點頭,說:“你先休息一下吧,養足精神,今晚我們就要離開紅土星了。不過彆睡覺,不然醒來可能會吐。”
“好。保羅,你可以幫我打開光腦麼?我解解悶,不然我怕我會睡著。”
“當然可以。”
保羅走了以後,俞鹿倚在了床上,隨便在光腦上找了點東西看了起來。
.
另一邊廂。
保羅掩上了俞鹿房間的門,走向了三樓,插著單邊的口袋,在書房門口敲了敲門。等了片刻,一個雇傭兵給他開了門。
書房裡拉著厚厚的窗簾,放了一張圓桌,十幾個獵隼的骨乾,或坐或站,有的在擦槍,有的在卷煙草。
圓桌正後方是一排大書架前,帕特裡克站在了那裡,隨意地翻閱著書籍,留給眾人看的隻有一個頎長的背影。
光頭的喬伊斯坐在沙發一角,兩條腿支在茶幾上,百無聊賴地玩兒著小刀。看見保羅,他露出了一個笑容:“喲,保羅來了,人齊了。”
保羅不慌不忙地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來,彙報著:“二太太剛醒來,麻醉沒過,又睡了過去。小少爺手臂脫臼骨裂,不過不算嚴重,養一養就行了。至於帕特裡克少爺帶回來的**軍的屍體,我都做過解剖了,驗了下他們的傷口和死亡時間,跟小少爺身上的痕跡作對比,的確都是小少爺乾的。”
“另外兩個不重要。重點是,身上穿著防彈衣,還被吊燈砸死的那家夥是**軍司令的侄子。”角落裡,一個皺紋耷拉、脖子上有大片刺青的老頭陰陽怪氣地冷哼了一聲:“我看你們打算怎麼收場。”
這是羅德尼身邊的一個元老。曾經跟隨他,有過一段叱吒風雲的歲月。但是,在大少爺帕特裡克掌握實權以後,他們那批老頭子就被架空了。估計是心有不滿,此時說起話來,也夾槍帶棒的,不那麼好聽。
喬伊斯哈哈大笑了起來,踹了一腳椅子:“難道我們還會怕這夥雜碎?打就打唄!”
“亞瑟說那一夥人是衝著他來的。我今晚收到消息,安達利亞的政府軍在一次偷襲行動中,炸死了反對派一個重要人物的孫子。獵隼替政府軍護送過幾次軍火,被盯上報複也不奇怪。”帕特裡克淡淡地開了口,他的聲音低沉而優雅,如同大提琴奏鳴。
本來還鬨哄哄的房間,立刻就靜了下來。
“我唯一想不通的是,亞瑟從來沒有公開露麵過。對方為何如此肯定,自己追著的小孩就是亞瑟。”帕特裡克往座椅後背靠去,摩挲著尾指的銀戒,似笑非笑:“看來是有人出賣了我們。”
這句話仿佛在一潭靜水裡投下了一顆石子。
一個組織內部出現了內鬼是很嚴重的事,今天賣的是亞瑟的行蹤,明天出賣的可能就會是自己。還會毀滅眾人建立的互相信任感。
立刻就有雇傭兵憤怒地叫了起來:“誰?!”
“是誰?!讓我扒了他的皮!”
立在一旁的管家,接觸到了帕特裡克的視線後,冷汗瞬間就流下來了:“不是我,少爺。二太太說要去上街,我總不可能攔著她吧……我真的不知道她會把小少爺也帶出去!”
這家夥還真是把“趨炎附勢”一詞詮釋到了極致。看來,儘管背後有羅德尼撐腰,他也清楚,薩爾維家遲早都是眼前這個年輕男人的。他對亞瑟有多輕蔑和冷漠,對著帕特裡克,就有多小心和恭敬。
脖子上有刺青的元老說:“那難道是二太太自己透出了風聲?哼,我就說了,突然提出要出去,一出門,小少爺就被伏擊了。哼,從墮落星來的人,能是什麼好貨色!”
躺在沙發上的拉斐爾抬了抬眼皮,嘲道:“你是想告訴我,二太太想殺小少爺,但又一邊為他擋槍,讓那顆子彈射進自己的肺裡麵麼?虧你想得出來。保羅,你剛給二太太檢查過身體,她腦子應該沒進水吧?”
保羅一本正經地說:“當然沒有。”
兩人一唱一和,氣得那元老的臉猛地漲紅了:“你們——”
“行了,都閉嘴吧。”帕特裡克冷冷道。眾人慢慢靜了下來。
“凡事都要講證據,沒證據就胡亂指責自己人,多傷感情,是不是?”帕特裡克笑了笑,對門外揚了揚下巴:“帶進來吧。”
在眾人或驚訝或狐疑的神態各異的表情中,拉斐爾下了地,拉開了門,從外麵拖了一個女傭進來。
“是他指使我的……”女傭嚇得魂不附體,被拉斐爾扔在地上,對著滿屋子的雇傭兵,腿腳發軟,連爬也爬不起來了,伸手指著那個有刺青的元老,顫聲道:“他要我觀察二太太和小少爺的行蹤,然後彙報給他聽……我什麼都不知道!”
那元老在震驚之後,就突地站了起來,聲嘶力竭道:“胡說八道,這是汙蔑!她在汙蔑我!”
“帕特裡克,這是你的陰謀,你父親還沒死呢,你就急不可耐地想乾掉我們,接手你父親所有的產業了,不是麼!”
這元老一站起來,喬伊斯和一個雇傭兵就上前,架住了他乾瘦的四肢。
“你先彆激動。你也是跟在我父親身邊很久的老人了,年紀不小了,還生那麼大的氣,氣壞身子就不好了,不是麼?”帕特裡克語氣十分溫和,手裡把弄著一支鋼筆,仿佛對方罵的人和他一毛錢關係也沒有:“你掛在你那幾個情人處的私密賬戶,這三個月來,多了幾筆不明進賬,經手人叫托爾,是反對派安插在政府軍那邊的內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