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的傍晚,殘陽似血。
遠方的天邊漂浮著一坨厚重的烏雲,空氣帶著濕潤的寒意,看來,快要下雪了。
曆經了漫長的旅程,綠皮火車終於駛入了襄州火車站。
在古時候,襄州是飽經風霜的七朝古都,環山險峻,易守難攻。如今,它更是軍閥徐啟宏所控製的廣袤北方的心臟地帶。
這一個站,也是這趟火車的終點站。
人們疲倦地提著大袋小袋的行李,依次下了水泥站台,往出口走去。空氣裡散逸著與南方所不同的語言,無一不在提醒著俞鹿,這裡不是她熟悉的泉州了。
在人群之中,俞鹿單手提著一隻輕巧的藤箱,另一隻手上展,攏緊了圍巾,輕輕地籲了口氣。那來自於身體內部的溫暖濕意,拂上了兩腮,隻停留了一瞬,就消散成了白霧,被寒風撕碎了。
越是北上,天氣就越冷。天都還沒黑,在室外站了一會兒,耳垂已凍得發紅,得抓緊時間了。
俞鹿看了一眼那古樸的站牌,隨著熙攘的人潮走向出口,與幾個巡警擦肩而過。
襄州真不愧是北方的心臟城市,明顯能看出此處安防的嚴苛。每隔十米,就有一個佩戴袖章的持槍警察,在麵無表情地觀察著路人。
其實,在前一個中停站,這輛火車就已經進入徐啟宏的勢力範圍了。停車的時間,也從慣例的二十分鐘延長到了一個小時,似乎是因為多了一道對火車的檢查程序。但還是比不上這裡的防守嚴格。相信在這麼嚴格的一張網下,誰要想在這裡鬨事,不出三秒,就會被按在地上無法動彈了。
一輛黑車早已候在了火車站的街對麵。一看到俞鹿現身,一個三十歲左右、胖乎乎的女人從後座鑽了出來,衝著俞鹿招手,大聲道:“小姐,這邊!”
正是俞家的傭人秋蓮。
俞鹿微一駐足,就朝她走去了。
司機是家裡的熟麵孔根叔,車子則是租的。
坐了那麼久的火車,俞鹿早就累了,上車後,她接過了秋蓮遞來的熱水壺,喝了幾口暖茶,潤了潤喉嚨。
秋蓮說:“小姐,您累了吧。今天中午的時候,夫人和少爺還打了電話過來,問你到了沒有,還問了我們住所的事。我告訴她一切都已經打點好了,房子的前麵有一個小花園,等天氣暖起來了,您還可以在裡麵寫生……”
俞鹿點頭,漸漸有些心不在焉,看向了車窗外襄州的街景。
寬敞的馬路上有紅色的巴士,也有小車。兩側的樓宇普遍不高,商鋪都在正常營業,三三兩兩的人們在路上慢悠悠地走著。這一派安定平和的景象,充滿了讓人安心的煙火氣息。
泉州也曾經是這樣的。但在經曆過戰火摧殘後,早已蒙上了一層人人自危的灰影。隻要一天黑,或者遇到倭寇上街巡邏的日子,街上幾乎找不到一個人影。最繁華的城中心也都門窗緊閉,蕭條無比。
想到徐恪之眼下就在這片土地的某一寸生活著,俞鹿的氣息就有些發緊,手心也冒出了虛汗。
虎父無犬子,徐啟宏是一個梟雄,徐恪之是他唯一的兒子,回到他身邊後,定會被精心栽培起來,必然早已脫胎換骨,不再是當年那個單純的少年阿恪了。
當年,她為了阻止俞鶴辭出海,出賣了徐恪之的身份。這事兒,她是完全沒辦法解釋的。那天晚上,俞鹿就從係統那裡得知,徐恪之在被送去囚禁的半路,被潛伏在莊行霈身邊的一個徐家的高手救走了。從那個高手的口中,徐恪之肯定已經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了。
所以,這件事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欺瞞或者美化的餘地。
……就是將這個世界裡最不能得罪的命運之子給狠狠得罪了。
試想下書裡那些搞過主角的壞蛋,誰不會在主角崛起後被報複式搞回來?下場一個比一個慘啊!
好在,這四年,她也變了很多。學得最好的一點,大概就是掩飾自己的情緒,心裡再沒底,表情也是平靜的。不再是那個遇到一點事就咋咋呼呼的任性小姐了。
夜裡七點鐘,天徹底黑下來了。車子在天空下起雪之前,成功抵達了目的地。
俞鹿一看到了住處的樣子,就皺起了眉。
不是嫌棄環境不好,而是嫌棄它好過了頭。
這是一棟二層小彆墅,有壁爐、白石樓梯、獨立花園。光是房間,就有四五個,其中還有隔音琴房。在這個世道,可以說是相當奢侈了。除了總體小了一點,和她家裡的那座彆墅無甚區彆。
這一趟讓俞鹿獨自北上的決定,下得有些匆忙。她的家裡人和傭人似乎都擔心會委屈了她,努力地把一切對標家裡原來的條件,連車子也租了和家裡一樣的款式。
但其實俞鹿並沒有覺得委屈。
泉州被倭寇入侵以後,不光是底層人們,上流社會的家族在衝擊之下,幾乎脫了一層血肉。有好些熟悉的大家族產業經曆了裁員、減產,也都還是撐不住,倒閉了。
俞家在激流中保住了家族產業的根基,但是比起巔峰的時期,也確實是在走下坡路了。
縱然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俞家還是可以提供給她體麵而富裕的生活,在亂世裡營造一個無害的溫室給她。但是,俞鹿的心態已經轉變。
見過世態,更懂得什麼才值得她珍惜。用來充麵子的身外之物,都是沒有意義的。
錢還是能省則省。以後他們家搬來了襄州,在站穩腳跟之前,花錢的地方肯定還有很多。
當天,由於時間不早了,俞鹿沒說什麼,洗漱之後就上床休息了。翌日,她就叫了根叔和秋蓮過來,說了自己的打算。
秋蓮大吃一驚:“什麼?退租?車子也不要了?!”
根叔也著急地道:“大小姐,您說讓我回泉州去?這怎麼使得……”
“我父母何時搬來還沒決定,反正不會是近期過來,我們住那麼大的房子,租金也不便宜,空著那麼多房間也是浪費,打掃起來也費勁,換一個小點的房子就行了。”俞鹿輕輕搖了搖頭,語氣很冷靜:“還有,襄州的治安不錯,公共交通也很方便,再不濟也有人力車夫,我沒有那麼嬌氣,不需要車子天天接送。”
根叔擔憂地說:“襄州是安全,可萬一哪天遇到了倭寇入侵,豈不是……”
俞鹿說:“若是遇到了倭寇入侵,根叔,你留在這裡也保護不了我啊,說不定我跑得比你還快呢。”
根叔一時語塞,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和秋蓮對視了一眼,兩人表情,都是憂心忡忡。
“你來了襄州,泉州那邊就隻剩下一個司機了,我父親和哥哥每天都要處理那麼多事,比我更需要你。”俞鹿淡淡笑了笑,說:“我都這麼大了,可以照顧好自己。還有秋嬸幫我,沒問題的。”
俞鹿這樣要求了,根叔和秋蓮無奈之下,就打了電話回去泉州。俞夫人自然是一萬個不同意。不過俞鹿還是堅持。後來電話交給了俞鶴辭,與俞鹿談過以後,最終他還是同意了俞鹿的請求,僅是要求她每周都打一個電話來保持聯係。
兩天後,俞鹿就以極高的效率,找到了新的住所:一間乾淨整潔、兩房一廳的公寓。付了一些違約金,退掉了那小彆墅。根叔幫她們搬了家,才上了回泉州的火車。
在根叔走後,俞鹿又做了一個讓秋蓮措手不及的決定——去應聘美術老師。
“什麼?”秋蓮聞言,驚訝地放下了鍋鏟,從廚房裡走了出來:“小姐,您說想去當美術老師?!”
秋蓮很難理解小姐的想法。在出發來襄州之前,俞夫人愛女心切,擔心俞鹿在外地會吃不飽穿不暖——當然這隻是她杞人憂天,給俞鹿準備了一筆豐厚的錢做生活資金。她根本不必工作,也不會有坐山吃空的可能。天天窩在家裡畫畫、睡覺,有空去逛個街,喝個咖啡,不是更好嗎?
現在,這裡還減少了根叔那一張吃飯的嘴,住所也換成小公寓了,錢財更加充足。泉州首富大小姐,何苦出去工作,給自己找罪受呢?
俞鹿一看秋蓮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麼了,笑了笑,說:“我是去教人畫畫,又不是去什麼粗俗的地方工作。與其揮霍錢財,無聊度日,我想找點事情做,日子才不那麼空虛。”
打發時間是真心話,不過,俞鹿實際上也是儘量不想揮霍那筆錢。
更重要的是,整天窩在家裡,她又怎麼可能再見到徐恪之?
她要找一個名正言順的機會,去重新站到他的麵前,才能有後續。
秋蓮被她一說,也想起來了,如今這個世道,大部分人都過得不太好。還有閒心逸致和錢請得起繪畫老師的人家,必定都是有錢人,不會苛待老師。即便隻是去畫莊教畫,那是也得有一定家底的學生才去得起的,條件肯定不會差的。
俞鹿說行動就行動。
她學的是西洋畫。如今在華國,開西洋畫室的幾乎都是洋人,又或者是背後有洋人合資者,因為如今的人員流動率很大,時時都有崗位的空缺,隻要有心,很快就能選擇到合適的機會。
這麼多年,俞鹿因為是真心喜歡畫畫,一直沒有停下精修繪畫的腳步。麵試她的人是一個風度翩翩、談吐不凡的年輕華國男人李先生,還有他的洋人太太蘇珊。
看完了俞鹿的畫冊後,這對夫妻似乎都十分喜歡,用很專業的語句表達了讚美,一看就知道是行內人。同時因為俞鹿會說流利的外語,可以和蘇珊直接交流,蘇珊格外滿意她。
雙方很快就聘用條件達成了一致。俞鹿每周隻要二四六來畫室就可以了,十分清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