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怔忪了好一會兒, 終於問:“那麼,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時間秩序以外的地方。”
時間秩序以外?
這是什麼意思?
少年聽得半懂不懂,抬起了手, 摸了摸自己還在跳動的心臟,不解地說:“也就是說,這片森林是死亡後的世界?我已經死了,所以才會來到這裡……那為什麼我見不到其它的亡靈?”
“不是的。死亡隻是失去了生命,並不是走出了輪回。輪回也是隸屬於時間的一部分, 是時間秩序的表現方式。在時間秩序的引導下,宇宙的輪回機製, 一直在運轉。讓亡靈去往不同的維度,不同的世界,獲得新生。生生世世, 生生不息。”上空的聲音淡而平靜:“而這裡,是屬於我的世界。是一片淩駕於萬物之上的高維空間。這裡沒有輪回、沒有時間流逝的概念。人類、動物, 不論是死是活, 隻要還沒有走出輪回,就無法涉足此地。”
少年攥緊了手指:“那麼, 為什麼我會來到您的身邊?”
他已經發現了自己和對方在“時間”這件事上有著巨大的感官差彆。不想再碰到“枯坐好幾天才聽完後半句回答”的事兒了,少年學會了迅速追問。
“因為你將自己獻祭給我了。”
少年愣了愣, 腦海裡, 倏然閃過了在海底的最後一幕。
當時, 他已經快因窒息而死了。與其繼續忍受痛苦, 他選擇了用就地挖出來的匕首捅向自己心臟,好讓自己離開得舒服點。
現在想來, 他當時躺著的位置, 正好是祭台中心的殘垣。也即是在祭祀時, 放置祭品的位置。
難道……就是因為這一巧合,他便被認定為獻祭的祭品,所以被送到了這裡?
看來,那一座不知被什麼文明建造、又不知緣何沉入了海底的祭壇,真的擁有現世無法解釋的神秘力量,才促成了這跨越維度的見麵。
少年的眼眸惴惴不安,輕聲問:“在這之前,除了我之外,還有祭品來過您身邊嗎?”
“有過。具體幾個……太久遠,我懶得記了。”
自古以來,人類就有永生的奢望。即便是坐擁先進繁華的文明、英明又有權勢的君主,也逃脫不了生老病死的宿命。
為了達到永生的目的,有的統治者終其一生都在尋求升仙問道之法。有的則召集起了全世界的能工巧匠,耗費數十年,建造出巨大的法陣、祭壇,試圖通過祭祀和神靈發生對話,以獲得永生的鑰匙。
各地的統治者信奉的神靈都不一樣。但是實際上,壽命、死亡,都歸於時間管轄,而不是他們臆想裡的神。
他們進獻的祭品,實際的收禮者就是時間。
當然,這種所謂的祭祀,成功率無限接近於零,否則的話,這片巨樹森林早就人滿為患了。
億萬年間,無數的人因此白白送死了。隻有零星幾次,有人闖了進來。
少年聽說有人和他一樣來了這裡,有些驚喜,連忙望向四周:“那他們現在在哪裡?”
“我將他們送回了時間的秩序裡。”時間又停頓了一下,這次是很短暫的停頓,才慢吞吞地說:“他們太吵了。”
人類一旦進入了這片高維空間,衰老就停下了,相當於是獲得了永恒的壽命。
但任何事情都有代價。永恒的生命,代價就是永恒的孤獨。
一兩年還在忍受範圍以內,但當獨處的時間延長到十年,一百年,甚至是千萬年……很少人能不被孤獨擊潰。
更何況,大多數祭品在死前都是充滿恐懼的。醒來後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鳥不生蛋的巨人國森林裡,基本都會嚇壞。心理素質好點的,哪怕不吱哇亂叫,也不敢直接和“神”對話。
在森林裡待久了,由於沒有伴,這幾個人無一例外都被孤獨逼瘋了。尖叫、抓撓、撞牆,沒有片刻停歇。
於是,他們被送回了來的世界,回到了時間的秩序中。
通俗點說,就是被送回去投胎了。
對方分明不是人類,但不知為何,聽祂說“太吵了”的時候,少年仿佛聽出了一絲嫌棄的意味,忽然就覺得有點好笑,心裡繃著的弦也不那麼緊張了。
“你和他們不同,你很安靜。”祂慢條斯理地點評了一句,又問:“你想離開這裡嗎?”
時間不會感到無聊,不需要祭品的陪伴。如果少年說想回去,祂就會送他入輪回。
要回去嗎?
少年垂下頭,看向自己粗糙的手心、滿身的拖拽傷痕。眼前仿佛浮現起了紅海旁的部落無休止的廝殺鬥爭、兵刃相向,有些疲憊地籲了口氣。一抬頭,是漫天金黃的巨大樹葉,舒展的枝乾,忽然,他說:“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那些發著光的葉子是什麼?不發光的呢?”
時間沒有計較少年跳躍的好奇心,說:“一片葉子是一個世界。有光是因為生機勃勃。無光是因為那個世界已走到了湮滅的儘頭。”
“真沒想到,原來有這麼多不同的世界,人類比自己以為的更渺小……”少年入神地看著樹冠,感慨道:“就像我沒想到時間秩序外的世界會是一片森林一樣。”
時間說:“你看到的森林隻是意象。隻要我願意,這裡可以是海,是沙漠,是任意的景色。”
祂話音剛落,少年就看到四周的景色開始迅速變幻。除了他站立著的這棵樹以外,其它樹木都在快速瓦解,旋轉,洶湧成了蔚藍的、看不到邊際的大海。
海麵上有各種船隻來往,有的海域風平浪靜,船隻規律地行駛。有的海域電閃雷鳴,船隻在浪潮裡上下顛簸……
沒持續多久,這片大海就如海市蜃樓,慢慢消散,變回了金色巨樹森林的模樣。
那縹緲的聲音淡淡地說:“我很久沒換過其它意象了。一直都是森林。”
少年深吸口氣,平複下心潮的顫抖,聞言,說:“那您一定很喜歡森林,喜歡金色的葉子。”
“喜歡?”
“喜歡,就是看到了它會很愉快,心跳會加快,想一直看著它,一直擁有它。”
那聲音聽了,似是有些疑惑,自言自語:“這……就是喜歡?”
“嗯,我和您一樣,也更喜歡金色的森林。”少年終於下定了決心,捏拳,堅定地說:“我想留下來。比起回到我的世界,我更想留在您的世界裡,去看更多東西。”
這個選擇和彆的祭品都不同。但時間並沒有很驚訝,就這樣允許了他的留下。
其實,這麼廣闊的一片森林,多一個人類,也不會有什麼影響。
“對了,我心臟的傷口,是您給我治好的嗎?”
“是。”
少年困惑地問:“為什麼您隻治這一處,而不管其它的傷口呢?”
時間不理解地反問:“你不是已經能活下來了麼?”
進入了這片領域,傷口就不會惡化。隻要致命傷治愈了,少年就不會死掉。其它地方無所謂,為什麼還要管?
少年一呆,眼底泛過了一絲哭笑不得,隨後,換上了認真的口吻,說:“雖然不會死,但是傷口一天不愈合,人就會很痛苦。”
想起了祂剛才的反應,少年主動解釋:“痛苦,就是很難受,不舒服,碰到了它會很不開心,想流出眼淚。”
時間沒有身體。所以,人類把痛苦描述得再怎麼具體,祂也沒法感同身受,隻是平淡地問:“痛苦,是與喜歡相反的東西?”
少年張了張嘴唇,一下子不知道如何解釋。
他下意識想說“不是的”,可是,在原始社會,講究的是繁衍,而不是愛情。他短暫的一生裡沒有愛過什麼人,情感經曆匱乏,一下子,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釋給時間聽。
好在,時間似乎隻是隨意問了一嘴。不是真的關心這個問題的答案。
如果說輪回的世界是時間工作的地方,那麼這片領域,就是時間自個兒休息的地方。祂可以在此地移山換海。修複少年的傷口,就更是舉手之勞。既然他想要,那麼滿足他又何妨?
一眨眼,少年身上橫七豎八、皮肉翻卷的傷口都飛快地愈合了,破破爛爛的衣服也變得嶄新。他珍惜地摸了摸衣服,說了句“謝謝您”。
就這樣,少年在時間的世界裡住了下來。
這片森林,隻是那恒河細沙般的千萬個世界的濃縮意象,不是真實的。在這裡,找不到任何生命,哪怕是一條狗、一隻螞蟻。但少年並不孤單。
時間秩序裡的普通人,壽命隻有百年左右。再有遠見卓識、再博古通今,也預見不了未來是怎麼樣的。
身處時間秩序之外,少年可以親眼見證自己的世界的進步,看到了它貫通千萬年的宏偉曆史,可以接觸到人類各種文明成果。他如饑似渴地汲取著各種各樣的知識,語言,藝術,文字,曆史,科技……
從曆史學家的研究結果裡,少年通過自己的外形特征,判斷出了自己是東方人。於是又一頭紮進了東方的文明裡學習。
他還為自己取了名字。
當年,在他還是人類時,他的母親曾口述過他的名字。但是,原始時代還沒有出現完善的文字,所以,少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麼寫。
等他學會了中文,就依循著記憶裡那已經開始模糊不清的發音,在字典裡選了兩個字做自己的名字:俞淕。
淕,意為凝雨,也是古代大澤的名字。
選這個字,是因為他想記住自己是通過大海來到這裡的。
由於精力取之不儘、用之不竭,除了本部族的語言,俞淕還掌握了包含中文在內的十多門語言。並且學會了寫一手漂亮的字,學會了彈奏豎琴,編寫曲目,槍械運用……
不用擔心他的學習會是紙上談兵。因為他要用到的東西,紙筆、樂器、槍、子彈,隻要他開口,時間都給了他。
頭頂的葉子明滅閃爍,億萬個世界同時在飛速變化。
等世界進程到了工業革命,再進入了近現代,俞淕還接觸到了電腦編程,化學、物理等學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