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師姐她一個人去了哪裡?”穆雪坐在船上想起走散了的苗紅兒。
岑千山站在船頭,眺望遠處海域,回答了穆雪的提問,“澀欲海現人間六欲,分彆為視欲,聽欲,舌欲,覺欲,身欲,情|欲,心底所求不同之人,進入欲海之後,自動被分到不同的海域。”
他來之前已經儘可能的查閱考證過各種關於東嶽神殿的資料,對這些現象都有所準備。
付雲坐在船尾,補充了一句,“師姐她,必定去得是舌欲海。而我們進的這片海域,卻為情|欲海。”
他和岑千山彼此看了對方一眼,心下都忍不住嘀咕。
這位魔修/道修看起來孤高冷傲,原來也深陷情|欲,和普通人無異。
兩人又同時去看坐在船邊的穆雪。
那孩子小胳膊伸著,不斷去撈那虛影的海水玩。
這樣的小包子,為什麼也會跑進這片海域中來?
付雲咳嗽了一聲,替穆雪解釋,“這情|欲除了男女之情,也可指親人之情,朋友之情,同門之情。小雪她是一個很注重同門情誼的孩子。”
天空漸漸暗了下來,仿佛有一場雷雨即將到來。
海麵變得渾濁,海底深處,隱隱有歌聲響起,那歌聲初時幾乎細不可聞,漸轉為高亢。如鮫人放歌,似昆山碎玉,有時香甜濃密,細細撩動,撥動著人心最軟的那塊區域。有時柔情悲切,仿佛經曆過了漫長的追思等待,苦求不得,肝腸寸斷。
這樣反複多變的極端聲音聽得久了,再怎麼屏除外緣,都難免心煩意亂。特彆是穆雪這樣入門時間尚斷,定功修習不久的孩子。
海底波瀾湧動,小舟上下顛簸。似有無數令人惡心的妖魔,就要躍出海麵,一把撕碎這薄薄的紙舟,將船上眾人拉下渾濁的欲|海之中。
付雲突然道:“師妹,你已修得行庭心法是嗎?”
穆雪茫然點點頭,不知道師兄為什麼這個時候提起修行功法。
付雲又說:“既然如此,師兄今日傳你一套本淨非螢秘法。若借這澀欲劫,或許你能修成此法,便可直入本門龍虎交|媾境。”
穆雪呆住了,看著妖魔橫生的海域:“在這?”
付雲道:“去吧,你還太小,若是嬸智受欲望所擾,平添紛亂,於戰局無益。不如入靜去,這澀欲海或許還是你的機緣。你若能不受蠱惑,師兄也好放開手腳戰鬥。”
穆雪遲疑著在紙舟上打坐入靜,初時四麵妖歌,無孔不入,再加心中思慮紛亂,船身搖晃,怎麼也無法入靜。
付雲的聲音在此時穿過那些靡靡妖歌而來,
“一切眾生,緣慮為心。譬如百千大海不識,但認一小浮漚。至此迷中複迷,妄中起妄,……循環六道,密網自圍,不能得出……”
穆雪的心慢慢沉浸下來,船身雖然起伏顛簸,但她的身體卻仿佛和小舟渾然一體,凝而不動,心中寂靜一片。
“幽明朗照,物理虛通,本淨非螢,法爾圓成。②”師兄所傳口訣反複響起。
穆雪靜心體悟其中深意,漸漸有所了明悟。
耳邊靡靡妖音,詭秘之歌越響。心中反而越發寂然一片。慢慢了悟這樣的五光十色皆為虛幻。實不值一視,不值一聽。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雙眼睛睜開,看見了自己跌坐於一葉紙舟上的身影,自己的身體皮膚漸漸剝落。一片明燦燦,清透透的心浮現。
頓時心中一片清靜安寧。外麵的魔音妖語,依舊喧鬨,卻再也不能感染她寧靜的情緒。
本淨非螢的境界修成之時,入門當日,師尊印入眉心的心印自然而然響應,龍虎交|媾法則在心中顯現。
在黃庭之中,烈焰燃燒於天空,靜水橫流於地麵。烈焰滾滾內飛出一條皎皎天龍,澄淨幽潭中躍出眈眈猛虎一條。那龍虎相交,相互吞咽,兩情留戀。
黃庭裡麵這二氣交加,有如天地相合,日月交光。於是混元之中,生出了一點金燦燦之物,如玉華是金液。
這便是煉製大藥的根本,也是將來凝實金丹的基礎。
穆雪可謂因禍得福,險中求道,更進一層。
此刻的澀欲海白浪鼓動,山濤疊起,一葉紙舟於狂濤巨浪中起伏顛簸。
但舟中小小少女,如端坐靜庭,麵色平和,周身瑩瑩起輝,似伴隨著隱隱約約的虎嘯龍鳴。
“真是個好孩子,難怪師尊說她天姿卓越。”付雲歎息一聲。
無數形態魅惑的女妖,在波影中浮現,交疊著蒼白黏膩的手指往船身上攀爬。
岑千山抽出他的寒霜,一刀帶雪,斬斷萬千魔體。
付雲拔出了他的冷月,新月如勾,勾魂奪魄。
戰鬥不知持續了多久。五色光華的海麵,層層疊疊漂浮著無數妖魔的斷肢殘軀。
海麵依舊茫茫無邊,海底妖魔無窮無儘。
船上戰鬥的二人皆已渾身浴血。
付雲單膝跪地,以劍為支,大口喘著氣,“魔靈界第一強者。果然名不虛傳。”
岑千山沒有看他,一刀劃圓,逼退所有魔物,血色從他額角流下,汙了半邊麵孔,他雙眸戰意森然,絲毫不懼。
“我師妹她……她才入門三個月。”付雲撐起身,再次斬斷兩隻意圖爬上船的魔物,“她還沒學會戰鬥,還有很多東西都還沒有學。”
“如果我戰死在這裡,你能不能幫我個忙?”他的手上都是血,鮮紅的顏色順著劍柄流下,染紅了銀白之月。“幫我把她平安帶到岸邊。”
“可。”那魔修簡簡單單地回答。
“這我就放心了,大可放手一搏,”雲中君子浸血的手臂舉起,向攀上小舟的魔物出劍刺去。隻是血儘力竭,實乃強弩之末。
在他身邊盤坐著的小女孩,周身突然亮起一圈光球,那光球擴大越過她的師兄,越過船頭的岑千山。
光球上一龍一虎,交錯追逐,龍吟虎嘯一時蓋過波濤,撕碎了四周一圈妖魔。
光球法力潰散消失。穆雪睜開眼站起身來,抽出一柄普普通通的護身短劍,“師兄你先歇著,讓我來試試。”
她小小的身軀背靠岑千山,持劍對外。
這樣的感覺令她十分熟悉,和小山在野外彼此信賴相互守護的戰鬥才是那時生活的常態。穆雪感到自己的血熱了。
唯一讓她有些鬱悶的是,小山如今也未免太高了些。
在這個靈力被壓製的世界,剛剛的龍虎護身法陣是她借著突破境界,全力而為,已經再不能續。
沒有了術法,這具六歲的身軀戰鬥起來十分麻煩。
但她依舊不願成為一個驚慌失措,求人施舍保護的對象。
“我雖然年幼,也願一戰,至死方休罷了。”短劍平刺,砍斷了一隻妖魔的手臂,回轉輕挑,擋住抓向身後之人的利爪。
用的都是最省力而簡單的招式,卻也是最直接有效的法門。
岑千山抹掉蓋住眼睛的血液,這樣的群魔亂舞的地方,讓他覺得有些癲狂。就連一個這麼小的陌生女孩,都能無端帶給他可以托付以後背之感。
他的後背隻並肩站過一個人。那個人的魂魄在等著他拿到神器回去。
岑千山甩掉手上的血液,突然笑了,“死有何懼,生者淒淒。但我不會死,今天還不能死。我心中摯愛,尚且在等我歸去。”
“隻要我不死,你們就都還有機會活著!”
岑千山的刀,寒霜凝血,刀峰一點紅芒,曾攪得魔域天翻地覆。
此刻,他縱聲狂笑,刀如寒霜,凍住了那鋪天蓋地的欲。
紙葉小舟,迎頭撞入一片透明的屏障之中。
仿佛突然就從泡影中掙脫一般,那無邊無際的欲海,無窮無儘的妖魔驟然消失不見。
紙舟從中躍出,停在一片乾燥的砂礫上,天空是永恒不變的黃昏,四麵是荒草雜生的廢土。
渾身是血的三人愣愣呆立船上。
穆雪一屁股坐到了下來,幸好還活著。險些再轉世輪回一次。
她抬頭看滿身是血的岑小山。
對了,這家夥居然有心上人了。徒弟媳婦長什麼樣?這小子也沒想起帶給師父看看。
岑千山回頭看去,身後那個小小的六歲女童正看著自己。陌生的容貌,陌生的聲音,陌生的氣息。
不是那並肩作戰,生死相托的至親之人。
“你,你是誰?”他突然啞著聲音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