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紅兒拍她後背, 給她遞水,“怎麼了?吃噎著了?”
穆雪咳得漲紅了麵孔,連連擺手。
這句話於穆雪來說, 無異於晴天霹靂,
重生轉世,大夢百年, 一覺醒來整個世界都變了。
人人都在告訴她當年小徒弟對自己情根深種, 一開始她隻把這些當做緋聞傳說來看。直到見到小山,直到這一刻, 小山當著所有人的麵,言之鑿鑿地說出一生摯愛這個詞。
她再也避無可避,不得不直麵此事。
穆雪緩了半天,從師姐懷裡悄悄爬起來, 偷看一眼坐在火堆對麵的岑千山。
鬥篷之下, 柔軟的頭發微微遮蓋著眉眼, 變幻的光影打出了他麵目的輪廓, 星星點點的篝火倒映在那雙眼眸中。
他出神地注視著星火,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穆雪發覺,自己其實從來不知道小山心裡真正想得是些什麼。
他從小就是一個特彆懂事且善解人意的孩子。在自己的麵前,他總是歡快而溫和, 恰到好處地撒撒嬌, 將生活中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帶給自己的隻有愉悅和體貼。與其說是自己在照顧他, 不如說他們彼此相互照顧了許多年。
穆雪承認,自己在上一世沉迷於煉器之術不可自拔,很多時候忽略了身邊這個, 絲毫不用人操心的徒弟。
不知道小小少年什麼時候就那樣拔高了身形,青竹玉映, 灼灼其華起來。也沒注意到那清泉似的雙眸是何時開始變得灼熱。
他是什麼時候對自己動了心,用了情,情根深種,百年執念。
穆雪看著火光照映下那張消瘦的側臉,想起自己從未給他這份心意以任何回複,他卻獨自度的漫長歲月,固執不肯忘卻。
黃沙遍布天地,奔風吹動積礫,篝火亂了殘星。仲伯拉動琴弦,琴聲悠悠,思念悲歌,散於天地之間。
苗紅兒看穆雪有些懨懨不樂,蹲在她身邊低頭問她,“怎麼了?晚飯也沒吃多少,是不喜歡吃八寶鴨嗎?”
“沒有沒有,”穆雪連忙搖頭,“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鴨子了,也不知道師姐是從哪裡學來的。”
苗紅兒頓了一下,“這道菜,還是我入門之時,師尊特意帶我去吃的。”
“師姐小的時候,有一年家鄉鬨起了饑荒,餓死了好多人。家裡的弟弟和妹妹,都死在了那個時候。”她把手裡的一個鴨腿分給穆雪,“那時候我躺在角落裡,覺得自己就快要死了。是師尊出現我身邊,收我為徒,問我想要什麼,我就說想吃八寶鴨,想要吃這世間最好吃的八寶鴨。”
苗紅兒伸手摸了摸穆雪的腦袋,當年自己比穆雪也大不了幾歲,底下還有一個妹妹,家裡雖然窮,姐妹之間的感情卻很好,時常在廚房繞著那口大水缸玩耍。
明明是很久之前的事,回想起來,依舊曆曆在目。
那一年鬨災荒,田疇荒廢,十室九空。賣兒鬻女,易子而食者比比皆是。
餓得渾身無力的苗紅兒癱在家中破舊的土榻上,一動都不想動。她聽見父親在院子裡和鄰居悄悄商量了些什麼。
過不了多時,父親推門進來,通紅著眼睛來拉她的手。苗紅兒順從地被他拉出去,心裡知道即將發生的事。但她不想反抗,餓得太久,已經實在太難受。死了也好,她死了,說不定還能換妹妹活下來。
但她年幼的妹妹撲了上來,死死抱住了她的腿,“不,阿姐不能去。要吃的話,吃我好了。”
明明那麼小的手,筷子一般的胳膊,卻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不論父親怎麼打罵,就是不鬆手。
父親跺跺腳,抹了一把淚,自己走了,那天起再沒回家。
她帶著妹妹到水缸邊灌了一肚子的水。癱在柴草堆上看屋頂那一片小小的明瓦透進來亮光。
“我好餓啊,阿姐。”
“再忍一忍,明天一早,姐姐去後山的水潭邊看看。那裡有時候會飛過來一兩隻鴨子。我可以去抓到一隻。”苗紅兒四肢無力地躺在柴草上,胡亂給自己和妹妹畫餅,“等抓到了,就把它做成世界上最好吃的鴨子。”
妹妹虛弱地吸溜了一下口水,“好想吃呀,等姐姐抓到鴨子了,可以做成酒樓裡的八寶鴨,油汪汪的鴨腿,我一口咬下去……”
“好,做八寶鴨。我要抓上兩隻,你一隻,我一隻……妹妹?”
瘦骨嶙峋的妹妹躺在她的身邊,微眯著眼睛,帶著姐姐做八寶鴨給她吃的美夢,再也沒有醒來。
那以後,苗紅兒以食入道,尋遍天下美味,卻仿佛怎麼也吃不夠。
“如果渡亡道裡,真的能見到死去的親人,我也想再見妹妹一麵。”苗紅兒的故事說得很平靜,說完後在場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半晌之後,付雲第一個站起身來,“走吧,師姐。去渡亡道。”
渡亡道重疊於神道,一行人沿著五色石子的道路向前。
漸漸的,身邊行走的人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多了起來。
這些人有販夫走卒,也有衣冠楚楚的商甲名流。有垂鬢小兒,也有白首魚翁。有嬌俏嫵媚的煙花女子,也有舉止不俗的讀書郎。
這些人麵色慘白,身體虛幻,往來行走間,卻依舊市俗熱鬨,井然有序,竟如同人間一般無二。
落日時分,魂魔時刻,道路兩側的建築逐漸亮起一路明燈,
明燈延綿的深處,隱隱現出一座巍峨古城,那城牆如鐵製的欄杆,高聳入雲,幅員遼闊,一路綿延看不見儘頭。
“快些走,城門開了,早些進去好回家。”一對老夫妻抱著行囊,手拉著手從穆雪等人身邊匆匆趕過。如果細細看去,丈夫肌膚落儘,已現白骨。妻子卻形容整齊,是新亡之魂。
“哥哥慢些走,等兄弟們一回。”數名鐵甲崢嶸的將士,大踏步追著前方一人的腳步。前方遠處,有一胸膛被利箭貫穿的男子過回頭來,看到他們,不得不停下腳步,隱隱露出一臉無奈的笑容。
亡靈彙聚的隊伍,高矮胖瘦,男女老幼都有,其中偶爾混雜著一兩隻高大古怪的魔神,彼此推諉著向遠處的城池走去,
仲伯取出兩片紙錢,分辨掛在了耳朵上,一時間生氣全無,鬼氣森森,和這些渾渾噩噩進城的亡靈氣場上十分相近。
付雲,苗紅兒,穆雪相互看了看,也學他的樣子在耳朵上掛上紙錢。
岑千山卻沒有接他們遞來的冥錢,他指取朱砂,淩空書了一列紅字,那詭異文字在空中凝而不散,最終飛回到了岑千山的麵容上。
紅色的符文從左眼開始,一路爬過白皙的麵容,直至脖頸而止,看上去既神秘又詭異。
岑千山睜開畫上紅字的左眼,身後頓時隱隱傳來一聲鬼嘯,一個額生尖角的鬼王的虛影,在他的身後隱現。岑千山就著虛影,當先混進亡魂的隊伍之中。
“這是六道轉輪魔功,十分難練,看他的模樣至少已經修到了惡鬼道,方可請鬼王相護,掩蓋生人之氣。魔修之中,當真後生可畏。”仲伯讚歎了一句,跟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