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之下的塔底隻有漆黑一片的水麵,此刻水上靜靜停著一葉小舟。
星辰鬥轉,夜下泊舟。
塔外的喧囂戰鬥被隔離在外,此地一片安逸寧靜,仿佛是那心的歸宿。
塔門之外,無常麵具一般古井無波的麵孔終於變得猙獰可怖,眉目倒豎,張嘴發出無聲的呼喊。
天地之間溫度驟降,陰風颼颼,四麵響起鬼泣之聲,以九幽塔為中心,整個鐵圍城內的幽冥鬼物都向著此地湧來,千鬼同哭,萬魂具嚎。
層層疊疊如煙似幻的鬼影狂濤洶湧,滾滾而來。
“快!上船!”
眾人相互扶持著跨上那一葉小舟,仲伯全力合上那歪七扭八的鐵門,背對著鐵門坐下了。
無數的鬼影疊加衝撞在門上,揮舞抓撓的手腳從那被炸歪了的門縫中拚命擠進來。仲伯手結佛印,跌坐門後,眉心現出一個金色的d字符。雖白發蒼蒼,身形瘦小,但有他這麼一坐,千萬鬼魂具撼不動這扇搖搖欲墜之門。
“仲伯,快上來。”
“對,快上來一起走。”
小舟靜靜泊在黑水麵上,近在咫尺的老者眉心亮著溫暖的光,滿臉皺紋的他露出溫和的笑容,“你們走吧,我早就有過這個想法,不回去了,就留在這裡,陪我家的老婆子。”
“年輕的時候,實在陪她太少。如今左右也到這歲數了,留下來陪她,也不可惜。”
“最後的旅途,能和你們這些年輕人在一起,也是一件快樂的事。”
“快走吧,留下我這樣一個老頭子,總比大家都陷在這裡來得好。”
此門若開,萬鬼同撲,一船的人隻怕誰也走不了。
小舟靜泊,隻需輕輕一點,便可狠心離岸,留下一人換眾人逃出升天。
但付雲卻伸出了他的手臂,青衣白袍,少年俠氣,
“歸亦同歸,戰亦同戰,不分老幼,不畏生死。”
苗紅兒也伸出她的手臂,紅衣勝火,巾幗一笑,
“我想,婆婆她也是希望您離開此地,盼著您放下心結,不要因她而負了平生之誌。”
師兄師姐真是傻,在這種時候,能以一命換取大家逃生的機會,難道不是最為核算的舉措嗎?何況仲伯還是自己願意的。
穆雪心中焦慮又煩躁,更讓她鬱悶的是,不知為什麼她自己那隻小小的胳膊也伸了出去,和師兄師姐們一起抓住仲伯的胳膊往小舟上拉。
在她的身邊,一隻束滿繃帶的手臂伸了過來,搭上了仲伯的肩膀。
“無妨,未必就輸。”
仲伯側頭抹了抹眼角,收了眉心的那一點金芒,被大家齊力拉上小船。
一葉輕舟,如箭離弦,離岸而去。
塔門大口,幽魂暗鬼,似極地寒煙,鋪天蓋地渡水而來。那些扭曲恐怖的慘白身影從水麵浮起,張牙舞爪撲向船尾。
穆雪被所有人強製護在船中心,她透過縫隙向外看去。洞開的塔門外,滾滾幽魂的上方,懸立著一個伶仃的白色身影。
那人戴著高高的帽子,披著長長的黑發,沉默著同樣看著塔內的她們。
最終他突然抬起手,做了一個收攏的動作。
那些扒拉在船尾,呼號尖嘯著想要爬上來的蒼白就隨之頓住了。如潮水一般一個個退去了。
來時候浩浩蕩蕩,退卻靜逸無聲。
黑水行舟,舟過無痕,一葉輕舟繞著鬥轉星移的幽塔內壁愈行愈高,漸漸似脫出塔內,駛入星辰璀璨的皓翰蒼穹之中。
舟行似在天際,浮屠塔頂,蒼穹浩茫茫。又似走在水麵,水鏡漫漫,倒映星辰搖動,不知腳下山川何處。
“此為忘川。了卻牽掛之魂,可由忘川入輪回,再歸人世。”苗紅兒拉著穆雪的小手,指給她看,“看那邊。”
無數小舟,不知從何處而來,載著星星點點的光芒,悠悠然從穆雪等人身邊遊過。
穆雪伸出腦袋張望,看著魂舟,載亡靈過境。
她突然站起身來,睜大了眼睛。
一葉輕舟之上,有一女子立於舟頭,身披著一條羊毛披肩,眉眼溫柔。舟行穿過之時,她笑著衝穆雪輕輕擺了擺手。
千萬行舟之中,又有一船熟悉的身影,那些曾同門學藝,彼此相爭,被落在半路上的人。
“走了啊,小雪。”他們有人衝穆雪揮揮手。
一個沒了門牙的小姑娘,坐在小舟之上,拚命衝苗紅兒揮動小小的手臂,“阿姐,好好吃飯,一定要好好的。”
苗紅兒紅著眼眶笑了。
頭發斑白,脊背佝僂的老婦人,挎著一籃橘子,坐在舟頭悠悠渡水而來。她不緊不慢剝開橘子,取出內裡果肉,製成一盞小燈。
點燃那盞小燈放在如鏡的水麵,滿布皺紋的手輕輕一推,那橘紅的小燈慢悠悠飄過來,飄到了仲伯的手中。
船身交錯而過,蒼蒼白發漸漸變得烏黑,皺紋滿麵的肌膚回複少女時的光潔。年邁的妻子不知何時成為初見的時的模樣,笑著和丈夫揮手告彆。
仲伯持著那小小橘燈,目送船行漸遠,淚流滿麵。
黯然銷魂者,唯彆而已。
人生如此,月有盈缺,往事不可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