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人或許看不見,但此刻在穆雪的眼中,一道半透明狀的巨大黑門,正在城池的中心緩緩升起。
那天魔徐昆,穿著煙霧繚繞的衣袍,正坐在那牌樓的頂部,支著蒼白的手臂,眺望人間的一切。
那半虛半實的身影時而凝固,時而散開。
那是真正的天魔。
在所有人看不見的虛空之中,真正的天魔正在降臨人間
徐昆的強大,穆雪深有體會。在他的真身麵前,即便他們所有人聯手相抗衡,也不會是這位來至於更高界麵之人的對手。
師姐和師兄們隻是這裡的過客,他們隻要平安度過今夜,便可以回到安逸舒適的仙靈界。她們沒有義務,也不應該卷入這樣危險的世界中來。
但對於穆雪來說,哪怕這裡已不是曾經的浮罔城,哪怕城中相熟的舊人隻餘下了那麼幾位。她也打從心底不願看著這座城池被毀於一旦。
穆雪咬咬牙,在無人之處,祭出並放大屬於自己的彩色門口,一頭鑽了進去。
在無儘的虛空之中,人類世界的影像在黑門之前時現時散。
無數的域外妖魔彙聚到了門後,看著眼前奇妙的景觀。隻要兩界相通,黑門大開,它們便可從門內一擁而入,去往那充滿血氣和生命的世界裡肆虐一番。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道彩門突然出現,從那裡鑽出了一個渺小的人類。
五彩的光芒就像是金烏一般耀眼,習慣於生活在黑暗中的眾多妖魔,不得不在那份鋪開的光芒逼視下退回黑暗的深處。
徐昆挑了挑眉,淺笑道:“小師侄,你來做什麼?”
穆雪站在彩光中,在自己的門樓護持下,盯著徐昆不說話。
“你想阻止我去往人間?”徐昆笑了,“螻蟻一般的小家夥,這般不自量力嗎?”
“即便是螻蟻,也有活著的權利。螻蟻一樣也有悲喜和苦痛,也是懷著希望和夢境努力生活的生命。你沒有權利那樣隨意地剝奪他人的生命”穆雪看著徐昆,慢慢地開口說道,“你自覺自己俯視世界萬物,又豈不知道再更高的界麵,也有人視你為螻蟻?”
她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自從她的彩門在此地出現和黑門對峙之後,這裡的世界和浮罔城之間的連接明顯地慢了下來。
隻要她多拖延一些時間,浮罔城的所有祭壇都被清理,或許即便是天魔也無法直接降臨到那個世界。
徐昆坐在門樓頂上,交錯雙手,神色溫和地說著話:“真是愚昧又無知的人類。人類個體那些所謂的情感,對我來說根本毫無意義。我身為天魔,不過是履行天道所賦予的使命而已。至於我腳下,一兩隻螻蟻是痛苦還是悲傷,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你曾經也是一個名叫徐昆的人類。”穆雪從懷中取出一枚符玉,舉在徐昆眼前。那枚風吹日曬了三百年的符玉上徐昆兩個字被交錯的線條劃去,
“你也曾在一間密閉的屋子內,彷徨痛苦,猶豫掙紮過。你也曾和師門同伴體會過歡笑和快樂。那些不可分割,在你身上發生過的經曆,才構成了如今我眼前的這個生物。即便你如今忘記了,你也不該否認生而為人的情感價值。”
徐昆閉住了嘴,目光落在那枚符玉上,凝望了許久。“你還年幼,被局限住了視野,建立在愚昧的視野之上才會有這樣的所思所想。”他隨後衝穆雪揮揮手,“你退下吧,這一次我不傷你便是,你也不要想著阻攔我。”
穆雪緩緩抽出了自己的忘川劍,和夢中不同,此刻的劍身寒如秋水,麵對強大的敵人,依舊戰意澎湃。
徐昆便抬起了手,濃鬱的黑煙從四麵滾起,向著穆雪撲去。
對於徐昆來說,這是一場索然無味的戰鬥,他隻不過輕輕動了動手指,眼前那個弱小的彩門繼承人早已經渾身是血。
如果沒有彩門的光護著她,她大概早被自己碾成灰燼了。
但不論倒下去得多淒慘,她總能撐著那柄該死的劍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
明明已經渾身像一個血人一般,站都站不直了,但終究還是扶著屬於她的那道五彩斑斕的門,固執地慢慢起身。
有了她和這道彩玉門樓擋在眼前,自己便無法降臨到人間的世界。
“放棄吧,何必為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人,葬送了自己。”
“你為什麼會在發抖,其實你很害怕吧?沒有人會不畏懼死亡。”
“或許你仗著自己那一點小秘密,覺得可以不懼生死?難道你就不為剛剛和你結合的那位伴侶想想嗎?難道你忍心讓他再等上百年?”
穆雪慢慢站起身來,紅色的血液從頭頂順著臉頰流下,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狼狽過了。仿佛回到百年前,被天雷劈死的那一刻,心有不甘,拚儘全力,到了最後隻是盲目地咬著牙,一遍又一遍頂著巨大的痛苦站起來。
“我……不是為了任何人。”穆雪以劍支撐著自己的身體,“我為的是自己的道心。”
“我喜歡那個城市,和那裡麵所有好和不好的人。”
“既然我肩上擔了這份責任,就絕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毀城殺人。”
“他那麼可愛,我當然舍不得他。但我和他心意相通,他一定能明白我的所思所想。不論如何,我和他都還有很長的路要一起走。”
“我們永不孤獨,不像你這樣,置身黑暗,永生和欲望的妖魔為伴。”
濃稠的血液糊住了眼睛,眼前的世界混沌一片,穆雪幾乎已經看不清了。通往浮罔城的連接閉合了沒有,她不知道。徐昆是不是被她激怒了,她也不清楚。
直到一個堅實的懷抱接住了她。
“你竟敢把她傷成這樣!我誓要你百倍償還!”
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咬牙切齒地說。
“這可是我們最小的師妹,你敢把小雪傷成這樣。不管你是誰,我們都必定和你沒完。”
還有許多吵吵嚷嚷的聲音這樣喊道。
穆雪勉強舉起手臂,擦掉了眼前的血汙,在她的視線裡,隻看見了一圈堅定的後背,把她圍在了一個小小的空間裡。
那些特意被她遠遠支走的師兄師姐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
麵對著強大到無法抵禦的敵人,他們用自己的背後圍護住自己。
穆雪被抱在一個熟悉而溫熱的懷裡,覺得自己渾身都疼。
對麵是強大無敵的存在,自己這邊不過是脆弱如螻蟻一般的生命。但她的心突然就變得前所未有的安定了。
她透過那些負了傷,卻依舊堅定擋在自己麵前的肩膀看去,看到了徐昆獨自一人,坐在黑暗中的麵龐。仿佛從那張麵容上,看見一種名為羨慕的情緒。
也不知是為什麼,或許因為所有的祭壇都已被清除,無法再連接上現世,那扇黑色的門樓終於從眼前消失了。
“天哪,這就是天魔,也太恐怖了。”受傷不輕的丁蘭蘭癱倒在了地麵上,“為什麼我們要和這樣強大的魔神戰鬥啊。”
“都說了,叫你們走遠一些,跑回來乾什麼。”穆雪躺在岑千山的懷裡,看著浮罔城那燈光交錯的夜空。
小徒弟生氣了,彆過臉去一直都不看自己。快想想怎麼哄回來。
“我走著走著,就感覺不對勁。”林尹說道,“總覺得你剛剛的口氣和你小時候使壞的時候特彆像,急忙跑回來看看。果然被我猜對了。”
穆雪:“師姐,你彆逗我笑了,我傷口好疼啊”
“好歹你也是小師妹,我們做師兄師姐的,怎麼也不能看著你被人欺負。這不是我們逍遙宗的風格。”
年叔的醫館裡,一個又一個的重傷員,被憤怒的年叔包成了粽子。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見到天魔不趕快跑,還上杆子去挑釁。”年叔一邊忙碌,一邊罵罵咧咧,“我之前就該直接挖坑把你們埋了,倒也不用這樣反複浪費藥材。”
穆雪渾身綁著繃帶,也不生氣,躺在那裡還笑,“您多說幾句。明天就要回去了,以後想再聽年叔念叨一耳朵,也不容易了。”
年叔的手頓了一下,冷哼一聲,“趁早回你們師父那裡去,省得我擔著責任,天天提心吊膽。”
在穆雪慢慢爬起身,往外走去的時候,突然一個裝著丹藥的小儲物袋丟在了她吊著繃帶的胳膊上,
身後傳來老人彆彆扭扭,哼哼唧唧的道謝聲。
“拿回去省著點用,多虧了你,我這老骨頭還能這樣安安靜靜地待在浮罔城裡。不用被魔物攆著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