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之間,峰回路轉,大家都很意外。
米嫂子握住覃秀芳的手,臉上樂得笑開了花:“聽到沒,秀芳,你得了滿分,掃盲班裡唯一的滿分,你真厲害。”
覃秀芳也很激動,嘴巴不受控製地咧開。本來她反應沒這麼大的,說到底還是毛政委的欲揚先抑用得好,前一刻還以為自己過不了,下一瞬就得知自己高分通過,人的情緒難免大起大落。
後麵那個兩次都沒過的男同誌豔羨地看著覃秀芳:“大妹子,你腦子怎麼長的,太聰明了,我這豬腦子總記不住。你有沒有什麼特彆的辦法啊?”
誰說他腦子不聰明的,這不挺機靈的嗎?覃秀芳搖頭:“沒有。”
其餘的人也紛紛或興奮或豔羨地看著覃秀芳,跟她比較熟的吳峰等人更是吹起了口哨,搞得比覃秀芳這個當事人還激動。
周家成的沉默在這片歡樂的海洋中格格不入,他如坐針氈,擱在桌子下的手背青筋暴起,總感覺四周所有的人都在看他的笑話,在用目光嘲笑他。
毛政委站在高處,將他的表現看在眼裡,不由在心裡暗暗搖頭。這個小夥子不行啊,兩次都沒考過,第一次還能說是因為出任務的原因,那第二回呢?聽說他缺了不少課,終究還是太浮躁了,而且心胸也狹隘,看看,人家覃秀芳同誌作為一個受害者都放下過去了,不針對他,也不從怨懟,他一個大男人還見不得人好。覃秀芳同誌這婚離得不虧。
“好了,安靜,又不是你們考了滿分,這麼激動乾什麼?熱血上頭,先看看你們自己的分數冷靜冷靜,還有那跟蚯蚓爬一樣歪歪扭扭的字,我要嚴格點,你們還有不少人都及不了格。”毛政委用力拍桌子。
大夥兒頓時悻悻然地斂去了笑。
毛政委咳嗽了一聲:“現在咱們來說獎勵的事,有懲罰就要有相對的獎勵。這次考前三名的同誌請上來領獎!”
覃秀芳完全不知道有這環,她活了兩輩子都沒麵對過這種陣勢,頓時有點手足無措。
米嫂子興奮得臉頰通紅,推了推呆愣的她:“秀芳,叫你呢,快上去,你可真給咱們女同誌長臉。”
深吸一口氣,覃秀芳站起來走上了講台。
除了她,其他兩名都是男同誌,一個考了94,一個考了96。兩人看見她,都友好地笑了笑了,然後將正中間的位置讓給她。
覃秀芳站了過去,麵對下麵幾百雙亮晶晶的眼睛,她緊張的抿了抿唇,臉上揚起微笑。
所謂的獎勵主要是榮譽性質的,三人各發了一個本子和一支鋼筆,本子封麵寫著龍飛鳳舞的四個紅色大字“力爭上遊”。這代表領導和組織對你的認可和激勵。
毛政委將本子遞給他們,言簡意賅地說:“我對你們的期盼就濃縮在這四個字裡麵了,希望你們戒驕戒躁,繼續努力。”
“謝謝毛政委。”三人齊齊向他敬了一禮。
毛政委欣慰地點點頭。
領完獎三人該下去了,但毛政委卻叫住了覃秀芳:“覃秀芳同誌,你作為咱們江城部隊兩屆掃盲班中的唯一一個滿分學員,過來,站在講台上給大家分享分享你的學習經驗。”
“啊……”覃秀芳驚呆了,完全沒想到毛政委還有這操作。剛才三個人領獎,到底不是她一個人,她還覺得自在一些,如今這麼多人,讓她單獨講話,她雙腿有點發軟,嘴巴直哆嗦。
“啊什麼啊,過來,他們都考得不如你,你怕什麼,來,好好跟他們講講你是如何學習的,也讓這些家夥開開竅。”毛政委一把將她推到了講台邊,真正的趕鴨子上架。
事到如今,也容不得覃秀芳退縮了。她深吸了一口氣,站在講台上,結結巴巴地開了口:“其實,我,我也沒什麼,學習經驗……”
底下仿佛在受刑的周家成看覃秀芳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的局促樣子,輕蔑地撇了撇嘴,沒出息,小家子氣就是小家子氣,要是換了姚玉潔站在上麵,一定能落落大方,條理分明地表現自己博得滿堂喝彩。沒見識就是沒見識,哪怕考了高分又怎麼樣,還是拿不出手。
上麵覃秀芳剛開始特彆緊張,腦子有點發懵,語速很慢,但開了口之後,她發現當著幾百人的麵講話也沒那麼困難,尤其是看到幾個嫂子鼓勵的眼神和後方那些去她店裡吃過飯,認識她的可愛年輕人們善意的笑容,她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說話也連貫流暢起來。
“學習這件事沒有捷徑可以走,除了多背多記多看,沒有其他的辦法,正所謂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學過的知識隻有回去反複的看,記憶,書寫,持之以恒,才能記住。我知道大家平日裡很忙,但可以在將碎片化的時間利用起來,比如咱們女人織毛衣的時候可以將本子攤在麵前,一邊看一邊織,男人們抽煙的時候也可以掏出本子看看前一兩天學過的生字。如果覺得光看生字太枯燥乏味了,咱們可以去舊書店淘一兩本小學一二年的舊課本,翻開讀讀裡麵的文章,將自己學過卻不記得的字記錄下來,回頭問老師和朋友,久而久之,自然就認識了。同時,咱們寫字的時候也可以照著書本、報紙上印刷的字練,這樣可以……”
她越說越順暢,平凡的小臉自信專注,仿佛在發光,讓人挪不開眼,底下的說話聲都停止了,大家抬頭看著她,認真地聽她分享經驗。
等覃秀芳講完,下麵立刻傳來一陣如雷般的掌聲。
覃秀芳嚇了一跳,羞澀地朝下麵鞠了一躬,然後對毛政委說:“毛政委,那我下去了。”
等她坐回去,米嫂子朝她豎起了大拇指:“秀芳,你講得真好。”
覃秀芳笑笑沒作聲,她的心跳現在都還跟擂鼓似的呢,現在想來自己都覺得驚訝,她竟然能當著這麼多同誌的麵開口。果然,隻要你敢,就沒什麼困難是戰勝不了的。
毛政委拿起了喇叭:“大家都聽清楚了,沒有一個人的成績是從天上憑空掉下來的。覃秀芳同誌分享的學習經驗非常值得我們學習,希望大家認真向她學習,爭取下次大家都能通過。“
坐在下麵的覃秀芳很汗顏,她哪有毛政委說的這麼刻苦勤奮啊,她也是占了上輩子學過簡體字的光,比米嫂子他們基礎好多了,要不過才丟人呢。
表揚了覃秀芳後,毛政委還沒完,他停頓了片刻,又拿起喇叭繼續說:“鑒於覃秀芳同誌的優秀表現,我準備推薦她入黨。”
底下一片嘩然,入黨,這是多大的榮譽,他們現場有不少人申請了好幾次,都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加入呢。
這獎勵未免也太大方了吧,早知道有這獎勵,他們怎麼說也要拚命考他個一百分。
覃秀芳也驚呆了,這會兒能入黨可是個無上光榮的事,是先進積極的象征,而且吸納進組織,她以後想做什麼也會更容易更方便。
毛政委背著手,看著下麵的竊竊私語聲,板著臉不吭聲。
大家意識到他不高興,漸漸閉上了嘴,等大禮堂裡安靜下來後,他挑眉:“怎麼,大家覺得覃秀芳同誌不夠格?”
沒人敢吭聲,隻有部分跟覃秀芳關係好的立馬搖頭。
毛政委掃了大夥兒一眼:“說人家沒資格的,先想想你們自己!沒錯,你們是扛過木倉,上過戰場,可婦女在家裡勞動,照顧老人,撫養孩子就沒功勞?覃秀芳同誌獨自從偏僻的山村來到城裡,白手起家,自食其力,自尊自強,追求進步,比你們表現得都好。還樂於助人,幫助大家一起學習,具有同情心,資助孤兒上學,你們自己捫心自問,處在她的位置,你們哪個能做到像她這樣?”
一群人被他質問得啞口無言。
稍許,周建安站起身說:“毛政委,你說得對,覃秀芳同誌做得很好,這是她應得的,咱們應該向她學習。”
周家成側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周建安。兩人是同鄉同村的事,跟他們走得近的人都知道,周建安這樣站出來支持覃秀芳,這不是活生生打自己的臉嗎?
覃秀芳同樣錯愕,周建安為什麼要這麼做?她跟周建安連話都沒說過兩句,根本不熟。
她扭頭看向周建安,隻見周建安衝她友善地笑了一下,又坐了回去,全程都沒看過周家成一眼。
他的發言,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鳴,米嫂子拍著桌子說:“對啊,咱們秀芳丫頭勤勞善良,樂於助人,對誰都很好,成績也好,不服的,把你們的成績拿出來比比啊!”
吳峰自然站覃秀芳這邊:“大妹子是怎樣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咱們不少人都有目共睹。她讓我們看到了勞動婦女拚搏向上的精神,這是她應得的。”
見如此多的人出來支持覃秀芳,即便還有個彆心裡酸,覺得不平的人,也偃旗息鼓,藏起了心裡的想法。
毛政委看著他們:“每個人的機會都是平等的,要想入黨,要想得到榮譽那就做到最好,在平凡的崗位中創造出不平凡的成績。今天男同誌們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女同誌們第一次參加學習,大部分人都考過了,再看看你們,不覺得丟人嗎?我要是你們,我臊得都不好意思回去見老婆孩子了!”
狠狠地訓斥了一頓男同誌,毛政委這才背著手離開。
臨走前,秦渝看了覃秀芳一眼,覃秀芳從他素來嚴厲的臉上看到了一絲笑容,忍不住懷疑是自己眼花了。她揉了揉眼睛,再看過去,他已經轉過身走出了禮堂。
這時,米嫂子幾個連同沒通過的羅嫂子二人,已經團團圍攏了過來,揚眉吐氣地說:“秀芳,你可真給咱們女同誌長臉啊!”
“可不是,我們家那口子還總說多難,多難,說咱們女同誌笨,肯定考不過呢,我待會兒就回去把咱的成績拍在他麵前。還問他知道誰得滿分不?”
“笨什麼笨啊,咱們女同誌七個人就過了五個,羅嫂子她們倆隻差了不到十分,加把勁就通過了。我看他們男同誌才笨呢,那麼多第二次參加學習的,都還有這麼多人不過!”
“就是,看他們以後還有什麼話說!總說咱們頭發長見識短,我看他們才是。”
……
實實在在的成績讓這群農村出來被人歧視沒文化,丈夫沒拋棄她們就是有良心的婦女第一次體會到了成就感,也第一次意識到,她們並不比男人差,隻要給她們同樣的機會,她們也一樣可以。
米嫂子還興奮地說:“哎呀,忘了問毛政委第三期掃盲班什麼時候開了,我可一定要給咱們家蘭蘭報上。對了,花嫂子,你們家二花也有十六歲了吧,要不要跟咱們蘭蘭一起報名,省得以後旁的人嫌她沒文化,不識字。”
花嫂子今天低空飛過,考了81分,格外高興:“報,回家就把我的成績給他爹看看,我們家二花肯定也能過。”
“那是的。走,我回頭再問問,還有姑娘要報名不,讓她們一起,這樣晚上有伴也不害怕,還能一起學習一起進步。”米嫂子興致高昂地說道。
吳峰幾個過來就聽到這話:“米嫂子,你這樣,以後咱們男同誌都要怕你們女同誌了。”
“就是,下次毛政委肯定要罵,看看,你們連十幾歲的小丫頭都比不過,臉呢?好意思嗎?我都替你們臊得慌!”那個年輕人學得惟妙惟肖的,惹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眼看時間不早了,嫂子們要回家吃飯,紛紛跟覃秀芳道彆:“秀芳,咱們先走了,有空來嫂子家玩啊。”
“好,嫂子們下回見。”覃秀芳朝她們揮了揮手。
等嫂子們走後,覃秀芳跟吳峰幾個說:“恭喜啊,你們都通過了。”
“多虧了大妹子你天天中午輔導我們。”石大頭摸了摸腦袋,憨厚地說。
吳峰也笑:“就是,咱們今天都通過了,為了慶祝,咱們聚餐吧。”
覃秀芳怔了下,想想也有道理:“好,我店裡還有些能放的蔬菜,不過沒有肉,不知道這會兒還能不能買到。”
吳峰擺手:“哎呀,大妹子,今天你可是咱們的大功臣,怎麼能還讓你動手呢?你還沒嘗過我們的食堂吧,走,今天去嘗嘗咱們食堂的飯菜怎麼樣!”
“不是吧,吳峰,你也太小氣了,請大妹子吃飯就去食堂。”另一人笑話吳峰。
吳峰瞪了他一眼,給了他一個,你懂個屁的眼神。他這是吃飯嗎?他是秀妹子,再說去了外麵吃飯還得找地方,也不看看都幾點了,好地方還有位置嗎?差的還不如食堂實惠呢。
覃秀芳笑著說:“吃食堂就很好,有菜有飯,不過那裡人蠻多的吧,到底不如自己店裡自在,你們要不嫌棄,就打上飯菜去我店裡吧,回頭我再酥個花生米給大家下酒。我店裡還有一小壇米酒,不醉人,大家可以嘗嘗。”
一聽有酒喝,大家都興奮了:“好,那大妹子你先回店裡,咱們去打菜,一會兒就過來。”
“成,那我先走了。”覃秀芳一個人先回了店裡。
對比他們的神采飛揚,周家成這邊簡直可以用陰沉來形容。毛政委一說解散,他就第一個出了大禮堂,當時不少跟他一樣丟了臉的人急著回家,還有些通過的想去前麵找自己的成績,看看自己到底得了多少分,鬨哄哄的,也沒人注意到他。
但出了禮堂後,他並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周建安回家的必經之路上等著。
過了一會兒,周建安低頭走了過來。
周家成立即從旁邊的大樹後麵竄了出來,攔在他麵前,上去就是一拳,打在周建安的胸口:“你什麼意思?故意當著那麼多人的麵,下我的臉!”
周建安退後一步,穩住身形,冷淡地看著周家成:“夠了,我隻是實話實說,做了自己認為對的事,跟你無關,我更沒想過故意打你的臉。覃秀芳也同樣是跟咱們一樣從周家村裡走出來的,我沒幫過她,說一句公道話還不應該嗎?”
“好個跟我無關!周建安,誰不知道咱們是同村的,還同姓,算起來是本家,你卻公開站出來表態支持覃秀芳,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故意打我臉?”周家成將憋了半天的怒火和羞辱全怪罪到了周建安身上。
周建安無動於衷地看著他,冷冷一笑,直接戳破了周家成可笑的自尊:“是我打你的臉?不是覃秀芳打你的臉?你當初嫌人家沒文化,說跟人家沒共同話語走不到一塊兒鬨著要離婚,結果今天卻考得還不如人家。前妻風風光光地在講台上領獎,你上去卻是接受批評,受不了也正常,但周家成,你要還是個男人,就坦蕩一點,認了,我還敬你是條漢子,在這裡堵我算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