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吧,”他說,“沒意思。我累了,你從哪來,回哪去,就當沒認識我這個人。”
林啾看出,他沒什麼生誌了。
恨是最深刻的愛。
自小,他就恨死了自己的父母。這樣的出身,注定了他隻能做一隻長滿尖刺的刺蝟,拒絕與任何人接近。
身邊的人個個與他有血緣相連,然而他卻沒有一個親人。
那兩個隻在他生辰之日才能悄悄回來看他一眼的人,被他足足恨了十七年。
其實有個念頭早已在心底發芽了,隻是他不願承認——他恨他們,恨的並不是他們給了他這樣不堪的出身,而是,他們為什麼不帶他一起走?
為什麼要把他獨自一人,扔在那個滿是虛偽的大家族?
他恨的,是他們不愛他。拋棄他。哦不,沒有拋棄,每年還會回來一次,在他麵前刷刷存在感,不是嗎?
每年都要提醒他一次,他隻是一個被父母扔掉的可憐蟲。
黃銀月的死,他其實並不意外。
每一年,在生辰前的兩三日裡,他總會無數次地想——那兩個人會不會已經死在外麵了?今年若不出現,那必定就是死了罷?死了可就真是太好了!
看到王陽焰獨自出現時,他心中其實已經當黃銀月死了。從此他更冷、更獨、更看不懂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碧波潭共情之後,他一心想要軾父,最深層的原因卻是,為了那份愛與恨都醞釀到了極致的親子之情。
他無法接受自己深愛著這兩個人,於是隻能恨。
恨到要他死。
王陽焰的不作為,正好給了王衛之一個要他死的理由。
而此刻,他卻忽然發現,一切愛與恨,其實早已經與他無關了。
他早已是孤家寡人一個。既然自己已經死了,那死就死了吧,也沒什麼不好。
他雖然不記得自己身上發生過什麼事,但最深刻的潛意識卻敲響了警鐘,告訴他,那些回憶,他絕對不想重新記起。
林啾看著王衛之,見他的表情慢慢變得平靜,麵孔微微泛起了紅色,皮膚表麵輕輕地顫動,而衣擺上的黑色,已快要蔓延至他的胸|膛。
照這樣下去,不等一炷香的時間走完,王衛之便要徹底沉淪了。
“你就不想知道王陽焰發生了什麼事情嗎?”林啾大聲問道。
王衛之顫抖的皮膚忽地一凝。
“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林啾指了指他身後的碧波潭,“但我們既然出現在這裡,定然不是無緣無故。王衛之,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王衛之微微眯起了細長的眼睛:“好。現在怎樣做?”
“先動手再說。”
林啾雙手疊於身前,齊肩烏發無風自動。
“湮、蓮、變!”
王衛之瞳仁收縮,驚詫地盯著林啾身前。
隻見一朵直徑三丈的巨大暗色金蓮乍然出現,材質像是金屬,卻又有一種奇異的虛幻感。
王衛之極力分辨,仍無法看出它究竟是真是幻。
下一瞬間,巨大的暗色金蓮沒入黑色碧波潭中,轟然爆裂!
隻見那黑水被蕩起百丈,無數血屍被炸上了半空,碎肉肢體橫飛,與那黑色潭水一道,淅淅瀝瀝灑落下來。
暗金蓮爆開之後,散成無數小蓮,像是漫天細|碎金屑,旋轉飛舞,將範圍覆蓋內的一切都絞成了碎片。
頃刻間,一切回複平靜。
王衛之發現潭水變少了。原本二人就站立在水邊,而此刻,那漆黑的潭水向後收縮,距離二人將近一丈之遙。
他心念一動,不再留手。
王氏劍招走的是厚重之風,王衛之沒有弄那些龍吟虎嘯,而是揮出一記記樸實無華的重劍,重重斬在麵前的潭水中。
每一道水浪消失,潭水都會向內收縮一尺有餘。
林啾反手一招,琉璃劍出現在手中。
被先蒙劍髓強化過之後,琉璃劍已變成了寒冰一般純淨通透的無色劍,劍心凝著一縷銀芒,三滴荒川血凝成小小的花瓣形狀,鑲嵌在銀芒底部,靠近劍柄的地方。
林啾信手一揮,靈氣化作綢緞般的暗金色扇麵,弧光一掠,沒入黑潭之中。
隻見那道暗金色的長弧在水下飛速掠過,將觸到的一切儘數絞碎。
二人合力之下,潭水水麵快速地下降,不斷露出被浸成了黑色的岸泥。
時間也在快速流逝,眼見那蓮針,已走過一半。
隻剩下半炷香的時間了!
林啾不再留手,驚蓮破和湮蓮變相繼在潭中爆開,四朵暗金小蓮在身旁飛掠,琉璃劍被舞得“颯颯”作響。
王衛之見她這般拚命,眼眶不由得微微泛起紅色。
他亦不留任何後手,重劍劈過,那水浪竟能從水潭這一頭,直直破到了對岸。
全力施為之後,他開始能夠感覺到全身上下無處不在的劇痛。
這樣的劇痛,漸漸激活了一些出於本能保護而被刻意遺忘的記憶……
破碎,淩亂。
血,腐,痛。
王衛之大呼痛快,手中重劍更是舞得虎虎生風。
時間走得很快,林啾看著指針與正北之間越來越近的距離,心臟快速地跳動起來。
此刻,二人已站在了乾涸的潭底。
然而這裡,什麼也沒有。
再看王衛之,他臉上的痛苦已然浮於表麵,他不停地抽著氣來緩解劇痛折磨,雙眼中布滿血線,牙齦被咬得崩裂。
“不行麼?”他扯了扯嘴角,“算了,不怪你。林秋你走吧,若有來世,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便在此時,落雨了。
被二人合力蒸發殆儘的黑水,終於化成了雨,潺潺而降。
林啾用靈氣在頭頂凝了一張大蓮葉,把二人擋在蓮葉底下。
黑雨降下,雨幕之中,開始出現一幕幕幻景,從眼前急速掠過。
天空是黑色的,赤色落雷將降未降。
祭淵浮在潭水之上,他的身下,跪著一個人。
王陽焰。
祭淵的怪笑聲在風雨中顯得怪異而淒厲:“好你個王陽焰,為了複活你老婆,居然情願跪我這個邪魔!好!好!你是個能成大事的人啊!今日,我便給你一句準話,我祭淵,的確有辦法讓黃銀月重回人間。”
王陽焰並未抬頭,他並不知道此刻祭淵臉上的表情是多麼惡意奸詐。
林啾與王衛之,卻是看得一清二楚。
“我答應過佑然,定會將他母親帶回去。”王陽焰的聲音中滿是疲憊。
祭淵臉上笑容更盛:“是啊,好一個夫妻情深,好一個父子情深。你現在,需要做一件事情。隻要做了這件簡單的小事,我便幫助你凝聚黃銀月的怨氣,讓她重回人間。”
他抬了抬雙臂,大紅衣袖在風中飛舞。
林啾一眼便看出來,此時此地,根本沒有任何怨氣波動。
“騙子。”王衛之咬碎了一顆牙,“彆信。”
王陽焰抬起了頭,雙目無光:“我做。”
祭淵的笑容更加燦爛:“像黃銀月一樣,死在這裡——還原那一切,她死了多久,你便要死多久。不過,我可不願沾這種血腥,你得自己來。你放心好了,黃銀月是魔主大人要的人,我哪敢欺騙魔主大人呢?隻不過,我就是借機想要你的命,你覺得怎樣啊?”
王陽焰的臉皮微微一顫,然後便答:“好。用我的命,換她的命。”
他從橋上跳入潭底,站在了當初黃銀月被綁的位置,用一團沉重的鎖鏈將自己的腳踝鎖住。
他召出重劍,一聲聲沉悶至極的“砰”響從水下傳來,血,很快就在潭底彌漫。
林啾渾身發冷,轉頭去看王衛之。
隻見他口中的牙一粒接一粒被他自己咬碎,順著唇角,和著鮮血流淌下來。
祭淵開始放聲大笑。
“傻子!傻子啊!天底下怎麼會有這種蠢材!難怪要蠢死!”
王陽焰此刻已動彈不得了。他動手之前,已將靈氣灌入飛劍之中,飛劍一絲不苟,仍在執行主人的命令。
即使聽到了祭淵的聲音,他也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直直懸在潭底,任重劍一下一下擊打著頭|顱。
潭麵上,陰風密布。
“終於出來了嗎?”祭淵桀桀怪笑,“黃銀月啊黃銀月,你可真給我們魔族丟臉,死得這麼慘,居然沒有怨念的嗎?你看,我多好啊,多貼心啊,我把你男人騙來啦,讓他也嘗嘗你當初是什麼滋味。”
陰風呼嘯,仿佛想要吞了祭淵,然而,它隻能無力地從他的身上刮過。
風中仿佛有女子尖利的呼叫:“不——不——”
祭淵道:“不夠,還不夠呢。黃銀月,你真是太軟了,不配做我的血偶。不過沒有關係的,還有你的男人,他可比你凶煞得多了!對自己都能這麼狠,他日成了我的血偶,必讓我大殺四方,讓這天下變成一方血海!”
陰風徒勞地撞擊著潭麵。
然而,風隻能吹皺池水,掀不起大浪。
潭底的動靜終於平息了。
一絲絲鮮血漸漸滲入了風中,陰風墜上了血珠,開始往潭底沉去。而潭底的血,早已被祭淵布置的禁製收集在一起。
“王陽焰,我祭淵說話算話。將你老婆製成血偶,她可不就是重回人間了嗎?當然,我怎麼會忘了你呢,你們夫妻永遠在一起啦,開心不開心啊?啊,也不必那麼感激,事還沒完呢。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你死啊?”
“因為你那個好兒子,才是最好的點睛之材啊!哈哈哈哈哈——你們一家三口,馬上就要團聚啦!是不是很高興啊?”
陰風愈烈。
祭淵繼續煽風點火:“放心,我一定會讓你們的兒子,在死前受儘你們想象得出和想象不出的所有痛苦和折磨,我會徹底摧毀他的心智,讓他每時每刻,都隻恨一件事——為何要來到人間。”
“啊——”
“啊——”
“啊——”
是風中的尖嘯。
祭淵不緊不慢,開始將這一團怨氣衝天的汙血煉化。
“嗯,”他沉吟道,“魔主大人得知此事,會不會也很開心呢?得找個幽姬,將這件好事仔細稟給大人才行呢。”
祭淵的身影淡去。
業蓮蓮針,幾乎要與正北重合!
“祭淵……祭淵……”王衛之麵色猙獰至極。
他在掙紮,然而,方才染黑了他大半個身子的黑水,仿佛變成了活物,拚命往上爬,像是一雙雙烏黑的手,將他死死拽在潭底!
“林秋!幫幫我!我絕不可以死!帶我走,帶我離開這裡!我要報仇!我要報仇!!”他的臉上難得地出現了一兩分少年人焦急無助的神色。
業蓮指針,已至正北!
一炷香時間,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涼哥和阿啾肯定不會虐啊,涼哥那是蘇而不自知。
至於小王這倒黴孩子……倒黴孩子沒人權(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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