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電擊棍的男人的幻影慢慢消散了, 唯有平靜的、略帶憂傷的背景音樂, 還在願望交易店內回響。
商銀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在上一局遊戲裡,讓伊伊達幫忙做選擇的時候, 他的最終選擇, 是一隻黑色眼睛的白貓。
商銀河對此的印象非常深刻。白貓的那雙黑色眼睛清澈而透明, 看著你的模樣仿佛在看著著整個世界;它的特性是對其餘進化動物產生輕微的震懾,有一定輔助戰鬥的作用。
一隻能夠抓老鼠的貓, 一隻性格溫順的動物,一隻在戰鬥中有輔助作用的寵物, 它還有著最純真無暇的黑色眼睛, 能夠起到代替孩子撫慰心靈的一定作用;
再聯想到心聲裡的關鍵語句:
“......大型變異老鼠......我的身後終於沒有了老鼠的吱吱叫聲......”
“......用她那天真無瑕的黑色大眼睛看著我,對我自豪地說: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參加了當地戰鬥最凶的那一隻自衛隊......是裡麵戰鬥最凶狠最不要命的那個......”
商銀河有點恍然, 怪不得那隻白貓能拿到65%的願望符合程度。隻有真正聆聽過那全部的心聲,才能觸及到最核心的要求。
繼續推斷一下的話,如果將白貓往戰鬥輔助方向培養, 將其對進化動物震懾的能力推高,再培養一下它的性格,應該能拿到更高的願望符合程度......
————
遊戲的世界裡沒有時間的概念,商銀河就坐在那雪白的椅子上,靜靜地聆聽。
他聽著那些故事,有來自孩子的稚嫩聲音,有來自女人的悲戚哭聲,有來自青年的幽幽歎息, 還有來自老人的殷切期望。
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裡說,“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則各有各的不幸”,不同的顧客,不同的心聲,不同的願望,卻是同樣地觸動人心。
時代的洪流浩浩蕩蕩,攜著全人類快速向不可知的未來前進,然而在那漫天浪花席卷之下,究竟有多少人掉隊、有多少人犧牲、有多少人在流淚呢?
商銀河本來的打算,其實是趁著這局遊戲,好好探索一把遊戲的規則的;但是此刻,他卻不想再去考慮什麼遊戲、考慮什麼規則,就像是心中的愧疚,需要有一個地方來進行發泄一般,他近乎是自虐一般地強迫著自己,去聆聽那些故事。
聽著,聽著,到了後來,商銀河甚至從房間的椅子上跑下來了。
他不願意再坐著聆聽,那樣總讓他感覺有種傲慢的感覺;他就盤腿坐在房間冰涼的地板上,茫然地盯著那一片有些令人恐懼的雪白牆壁與裝飾,伴著平靜而略帶憂傷的背景音樂,聽著那些來自不同的人的心聲。
是的,他高居雲上,他異能傍身,他非常安全。
他是世界變革的幕後黑手,他曾經用一種略帶俯視的態度看待世界,他翻手雲、覆手雨,他曾經心中有過被選中的竊喜,他曾經用傲慢的心態去看待那些世界上的精英,他偶爾會得意地想:啊,任憑你們如此強大,不也被我玩弄在手中嗎?
畢竟,在進入遊戲世界前,他不過二十一歲而已。能努力承受遊戲世界裡永遠停滯、似乎永遠看不到儘頭的曆程,能一遍又一遍嘗試枯燥的爆肝流程、直到儘可能打出最完美的結局,他其實已經儘自己的努力做到最好了。
但聽到那些心聲,聽到那些或平靜或痛苦或期待、混雜在一起卻因而顯得更加震撼的心聲,商銀河才發覺:
也許,他做得還不夠......
他掌控著神靈一般的權柄。遊戲具現化現實的大部分流程都完全把握在他的手中。
他曾經因此而傲慢,但他現在才明白,他必須要做到謹慎小心。因為他的每一個小小的舉動,都有可能在現實世界掀起滔天大浪,都有可能造成一些家庭的破碎、一些無辜者的死亡......
一個時代的變革,永遠有著犧牲者;但他明明可以將這些犧牲,減輕到最低的地步......
耳邊的音樂還在悠悠回想,商銀河卻笑了起來。
這還是他在使用[心聲聆聽儀]後的第一次微笑。
他看著眼前這密密麻麻、似乎望不到儘頭的願望列表,情不自禁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盤腿坐了太久,腿部有些輕微的麻意,商銀河跺了跺腳,靠近了麵前的願望列表顯示屏。
在上一局伊伊達輔助他完成了的遊戲裡,他大概隻完成了不到30%的願望。
畢竟,一局遊戲隻有30天時間,而他又是初次碰這場遊戲,對遊戲的規則和節奏還不太熟悉,手忙腳亂地操作著,最終糊裡糊塗地通關。
30%的願望,就拿到了A級的評價——遊戲通關的要求之低可見一斑。
在過去的遊戲裡,他都會儘可能地打完所有的成就任務,拿到所有的積分,然後選擇一個對現實影響還算不錯的結局,進行視頻剪輯並上傳。
但現在想想,那個時候,他做到最好了嗎?
他在[造物之主]的最後一個結局裡,難道不是隨隨便便地進行操作、選了一個人類大部分存活的結局就上傳了嗎?如果當時,他能操作得更加精細、更加小心,那時世界上存活下來的人會不會更多、進化因子的濃度會不會更低、未來動植物進化浪潮的來臨會不會更晚?
他在[死亡迷宮]的挑戰過程中,難道不是用蠻力和兌換的技巧道具度過了很多關卡、最後上傳了一個非常能體現勇者本人的強大的視頻嗎?如果當時,他給出的全十關攻略型視頻,能更有廣泛適用度、能對普通人類更加有指導性,那麼通關十關的挑戰者是不是會更早出現,人類就會在對抗動植物進化浪潮的戰爭中更有優勢,很多不幸的人也就可以免於死亡了呢?
還有[英雄計劃],在這個遊戲裡,他做到最好了嗎?他確實打出了一個非常高的高分,但是他有把每個細節都處理到位嗎?他有精確地操縱每一個英雄,使得所有的野怪變異事件的危害都降低為零嗎?
更彆說那些過去的遊戲,[魔王房東]、[主播萬歲]、[急速救援]......他真的有儘全力做到最好、一絲一毫的細節都不放過嗎?
商銀河慢慢撫摸過顯示屏上的願望,幾乎每一個願望的背後,都有著一段令人心碎的故事。
他能做的,也許是利用這場遊戲,給那些傷心的人們帶來一些撫慰。
這一次,他會拚儘全力,爭取在短短一局遊戲三十天的時間裡,把這交易店願望列表裡所有的願望,都竭儘自己的全力去做、去完成、去滿足,爭取實現所有的願望,而且願望符合程度還要足夠高......
勉強,也能算是......
彌補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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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寵物王國]的遊戲世界裡,每一個願望,都會有著對應的懸賞金額。
能夠出現在願望交易店裡的願望顧客,必然有著非常強烈的心聲;需求越強,心聲越強,懸賞金額也就越高。
尤其是在懸賞金額5000以下的這部分願望任務裡,幾乎人人都帶著自己的懊悔、無助、痛苦、期望。因為失去親人、因為生活痛苦、因為後悔不已、因為無能為力,因而產生了心聲與願望,因而出現在願望交易店的願望列表裡。
對於這些願望,最受歡迎的,其實是戰鬥力不強、性格溫順、有一定靈性、外表和進化前的樣子相差不大的小貓和小狗。作為曾經被人類長時間馴養過的動物,它們也是最常見、最容易被接受的寵物。
不過,不同的願望,都會有自己不同的要求;如果隻是從寵物商店買來,然後轉手售賣,往往得不到太高的評分。
然而,到了懸賞金額5000以上的時候,大部分願望就變了一個模樣。
當商銀河從懸賞金額最低的願望慢慢聽到懸賞金額比較高的部分的時候,他敏銳地注意到了這種不同:
[顧客:特倫斯. 阿諾德 ,男,四十七歲,職業釀酒師,居住地法蘭西......]
[心聲:“我願意為之奉獻一生的事業啊......大清洗大滅絕活動開始了......所有的葡萄都被摧毀了,未來的葡萄都找不到了......未來的我,又該去做些什麼呢......”]
[懸賞金額:5800]
隨著商銀河使用了[心聲聆聽儀],空中似乎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個男人的幻影,他的臉上帶著茫然,愣愣地看著前方。
好一會兒,他開口說話了:
“我們的家族,擁有著全世界知名的葡萄酒莊。”
“那是從19世紀開始,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手藝。我們必須要在下午、當清晨的露珠全部蒸發的時候,才能采摘葡萄,才能保證不讓葡萄汁的濃度有絲毫的稀釋。我們莊園的泥土是培養葡萄的最理想的泥土,在葡萄樹樹齡達到70年之後才會被移植。”
“摘下葡萄後,首先要在水泥的大桶裡發酵,然後將上品的葡萄換入新的橡木桶裡,存放二十二到二十八個月,再在每桶裡放入五個新鮮蛋白用於澄清酒水,最後,才能得到最珍貴的葡萄酒。”
“我們莊園的葡萄酒,從不過濾,味道豐富而潤口,在世界上都是大大地有名。”
“我為此自豪!”
“如何做出更好的葡萄酒,這將是我願意為之奉獻一生的事業!”
“然後,事情發生了變化......”
“然後,大清洗大滅絕活動開始了......”
“他們蠻不講理地闖進了我們的莊園,他們毫不留情地燒毀了我們的葡萄藤......”
“火焰席卷而起,把所有的一切都燒成了灰。”
“我看著那場大火,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他們說,這是為我好,已經有很多農場主死在自己養的植物下了,我是幸運的,我還沒遇到這些變異。”
“可是,這一切究竟是我的幸運,還是我的不幸呢?”
“在那場大火之後,我曾一次又一次地茫然行走在焦黑的土地上;再後來,那片土地被封上了水泥,我也不願意再去看了。去看乾什麼,淚都流乾了......”
“所有的葡萄都被摧毀了,未來的葡萄都找不到了......”
“我以後還能釀造我的葡萄酒嗎......”
“我還能做這份我深深愛著的、願意為之奉獻一生的事業嗎......”
“未來的我,又該去做些什麼啊......”
男人茫然的聲音停了下來,他又在願望交易店裡發了一會呆,才慢慢地消失不見。
商銀河撓了撓頭。
這個任務,就算是以伊伊達的歐皇程度,也沒有完成。之前那局裡,它根本就直接跳過了這個任務,完全沒有做。
商銀河估摸著,要完成這個願望,就得提供一個類似葡萄、安全無害、能夠釀酒、味道還不比原來的葡萄酒差的一種植物才行。最好是原來葡萄的進化體,才有可能拿到比較高的願望符合程度的評價。
不過......
理論上來說,失去親人的心聲強度,應該會比這種失去自己的夢想和未來工作的心聲強度高才對——或者至少也是不相上下的——但是在懸賞金額上,此類願望的懸賞金額,卻明顯比那些失去親人、愛人之類的願望來得高。
商銀河有點困惑,為什麼會這樣呢?遊戲在這裡的規則究竟是什麼呢?
按照遊戲和現實具現化的對應,這種所謂的“懸賞金額”,究竟代表著什麼啊?
猶豫了一會,他乾脆跳過中間諸多願望,直接選擇了在所有的願望裡懸賞金額最高的那個,使用了[心聲聆聽儀]。
這一個願望,看上去普通得很,並不知道為什麼懸賞金額會那麼高:
[顧客:譚翰辰 ,男,六十二歲,職業科學研究員,居住地華國......]
[心聲:“我總是回想起小時候的饑荒......我的大爺、我的大娘、我的二哥......我的心願,就是我小時候遇到的那場慘烈的饑荒,永遠不會再發生......但是,大清洗、大滅絕活動,來了......等到未來......我們吃什麼呢?!......饑荒的陰影已經再次籠罩在了我們的頭上......我正在努力......我一定能找到的......”]
[懸賞金額:100000000]
足足有一個億的懸賞金額,看得商銀河實在困惑不已。
就在他的困惑之中,一位雖然帶有白發,但依然精神矍鑠的老人家,浮現在了願望交易店裡。
老人家的聲音非常洪亮,簡直不像是他這個年紀的人:
“我小的時候,剛好遇到了三年困難時期。那時候,每人每天配給口糧隻有2兩5錢,一家人從公共食堂舀一大桶有少許米粒的清水湯回家喝下,家中的長輩都是儘量讓自己的孩子們多吃點,我爸媽幾乎是犧牲自己來保全我們的性命的......”
“我記得,那個時候,我的大爺營養不良得了病,沒治療,後來死了,沒有上報,他的戶口就一直沒有注銷,這樣就多領了一份口糧......”
“因為長期的饑餓,很多人都得了水腫病,我的大娘餓得‘三腫三消’,最後餓死了;我的二哥,水腫病一消就隻剩下皮包骨,大家餓得整天無精打采地呆坐在院壩裡曬太陽,一動不動,隻要聽到食堂開飯的鐘聲,就都猛地跳起來躥向食堂......”
“後來,我長大了,我們國家也變好了。我記得是在1977年,也就是十八歲那年,剛剛好碰到國家恢複高考。我拚了命地複習,在乾活的空隙裡擠出每一點時間背書學習,終於考上了西南農學院農學係,從此我的人生軌跡,就換了一條路......”
“再後來,我們的國家越來越好,吃飽不再成為我們國家的問題,1994年之後,我們國家徹底廢棄了糧票製度,那年我們國家的人均糧食產量達到史無前例的412.24公斤/人。這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微小的力量,我為此而自豪。”
“我的心願,就是我小時候遇到的那場慘烈的饑荒,永遠不會再發生。”
“但是,饑荒的陰影一直籠罩在世界的頭上。”
“在2008年的時候,有一場席卷全球的糧食危機爆發開來,當時世界糧食儲備僅為4.05億噸,隻夠人類維持53天,這場災難是一個警鐘,告誡著所有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