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飛快將這裡定性成年久失修的地窖，廬陵王對此一無所知，更不用說利用這個暗窖做什麼。今日之事就隻剩下東宮失火，廬陵王最多犯個失察的錯，根本無關痛癢。</p>
上官婉兒說完，笑著看向趙公公：“公公，禮部已經在外等著了，我們先出去忙冊封之事？”</p>
趙公公臉色極為難看，他意識到太子這邊有高人助陣，已將死局悄無聲息化解了。</p>
可恨！明明廬陵王回京後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他身邊什麼時候來了這樣厲害的人物？</p>
他皮笑肉不笑地勾唇，道：“才人說的是。呦，太子妃您怎麼下來了？殿下千金貴體，哪能來這種陰潮的地方，殿下快請回……”</p>
冊封大典遲了片刻，很快莊嚴開始，一整套冗長肅穆的禮儀在百官注目下進行。沒人知道不久前發生了一道小插曲，差點改寫了場上半數人的命運。</p>
也沒人知道，隆重的禮樂聲響徹前朝時，有兩個不起眼的少年從角門離開，悄無聲息沒入東夾城。</p>
謝濟川道：“說了沒事，你偏要親自來看。現在廬陵王已在含元殿受封，你總該放心了吧？”</p>
明華章三月初二抓到隗嚴清和隗白宣，緊接著馬不停蹄來東宮救場，這幾天幾乎沒有休息過。這還多虧有蝴蝶引路，要不然紫微宮殿室這麼多，木偶又能拆成小塊分彆運輸，僅憑人力，絕對無法在三天內搗毀陰謀。</p>
他們循著人眼看不到也嗅不到的粉末，一路追蹤蝴蝶到一座偏殿前。就算明華章早有預料，看到地下場景時也倒抽一口涼氣。</p>
地窖布置成祭壇形式，一群禁軍木偶圍繞在外，手中武器齊齊對著中心。中間是一個穿著素衣便服的老婦人，看麵容，正是女皇。</p>
明華章乍一看到須發畢現、沉默不語的女皇，狠狠吃了一驚，隨後才意識到這是假的。</p>
隗家人認識禁軍的衣服，卻不認識女皇麵容。尤其女皇素來衣著簡樸，主顧給他們一張圖紙，他們就照著做了，壓根不知道自己在作死。</p>
如果讓他們知道這個平平無奇的老婦人是女皇，哪怕是最見錢眼開的隗嚴清，也絕不敢招攬。</p>
吳綏綏的手藝實在巧奪天工，木偶栩栩如生，宛若活人。明華章看到假女皇都嚇一跳，更彆說被魏王的人看到，該如何大做文章了。</p>
女皇日漸衰老，最忌諱的一是死亡，二是奪權。這個祭壇可好，把女皇的逆鱗踩了個遍。廬陵王在東宮地下布置這樣一個祭壇，意欲何為？禁軍刀刃齊齊對著女皇，若被女皇知道，她又會怎麼想？</p>
明華章將這些大逆不道、居心甚惡的痕跡清除，布置成年久失修、無人踏足的樣子。東宮地下有密室，無論怎麼解釋都太敏感了，不如徹底將廬陵王摘出去，不知者才能無罪。</p>
明華章沒回答謝濟川的問題，他問：“東西都收好了嗎？”</p>
“放心，十二時辰安排人看著呢。費這麼大心力找回來的證據，絕不會叫人毀了。”</p>
明華章淡淡點頭，又問：“人呢？”</p>
“已試圖尋死好幾次了，還是不肯招。”謝濟川慢慢道，“要不要……”</p>
他話沒說完，但背後的意味不言而喻。明華章靜了靜，道：“先不要動刑，留著他的命。他是魏王的人，憑這個身份，女皇會明白的。”</p>
謝濟川挑眉，對此並不認同：“當真不拷打出證詞來嗎？魏王可是女皇的侄子，沒有明確證據，女皇怎麼會懷疑他</p>
們武家人？景瞻，那個書生是魏王的人，沒什麼可心軟的。你可不要因為一時之仁，壞了大計。”</p>
明華章沉默片刻，還是道：“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我投身於玄梟衛是無奈之舉，但我絕不會做當年酷吏所為。”</p>
謝濟川知道勸不動了，便放棄這個話題，說起輕鬆的事：“你妹妹還真是一個妙人，能憑空畫出凶手圖像就不說了，竟然還能想到抓蜘蛛。”</p>
他們需要偽造地下密室久無人跡，蜘蛛網著實幫了大忙。說起明華裳，明華章的神態也輕鬆了些，目光中隱有笑意。</p>
他想起兩日前明華裳和他說的話，她鼓著腮幫子，控訴道：“那些蜘蛛像和我作對一樣，每年七夕我都乞巧不成。就該把它們關在密室裡，給它們點顏色瞧瞧。我倒要看看，它們結的網是圓的還是方的。”</p>
抓蜘蛛是七夕習俗，喚作喜蛛應巧。七月初七晚，女兒們將捉來的喜蛛放在首飾盒中，第二天打開盒子檢查結網情況，如果蜘蛛網方圓得體，疏密有致，則此女得巧。</p>
明華裳不幸就是那種抓了十來年蜘蛛，年年不得巧的倒黴鬼。她對蜘蛛可謂深惡痛絕，她隨口一句話，卻解決了明華章的難題。</p>
“景瞻？”明華章回神，發現謝濟川看著他，目光意味不明，“你想到什麼了，笑得這麼開心？”</p>
他笑了？明華章冷著臉，姿態流風回雪，波瀾不驚，淡然道：“沒有，你看錯了。”</p>
謝濟川不信：“我叫了你好幾聲你都不應，還說沒有走神？想誰呢？”</p>
“沒有。”明華章有些惱怒了，冷聲說，“今日太子冊封，宮裡人多眼雜，先趕緊出去。”</p>
謝濟川看著明華章笑而不語。他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因為剛才，他並沒有喚明華章好幾聲。</p>
往常明華章可不會搭理玩笑話，如今，他卻惱羞成怒了。</p>
太子的冊封大典忙了一整天，等結束後，有人如釋重負，有人驚惶後怕，有人憤憤不平。神都難得平靜了一段時間，朝中也各安其事，靜觀後變。無人注意到，太常寺內一個小小的五品丞不見蹤影。</p>
太常寺管掌陵廟群祀、禮樂儀製，是閒職中的閒職，在混日子那一撥人中都是最沒進取心的。一個寺丞時常不在崗，動不動開溜，不會引起任何人在意。</p>
如果他們看到此刻女皇麵前的人，一定會大吃一驚。韓頡站在宣政殿中，身姿筆挺，目光堅定，和外人眼中懶惰胡混的太常寺丞判若兩人。女皇看完奏折，放下，沉沉問：“這封折子是誰寫的？”</p>
韓頡半垂著眼眸，說：“明華章，入衛已有兩年了，獨立辦成好幾件事。先前卑職和陛下提過此人，這次該擢升的，就是他。”</p>
“明……”女皇慢慢咀嚼這個姓氏，“他和明懷淵是什麼關係？”</p>
“他是明懷淵的次子。”</p>
“原來是明懷淵的兒子。”女皇神色不明，道，“朕記得，這些年明懷淵一直沒有續娶，倒是個念舊的人。”</p>
明懷淵曾是東宮屬臣，那時的東宮太子是章懷太子李賢。章懷太子是女皇的二兒子，唯一一位敢和女皇叫板，被處以謀反罪名的皇子。章懷太子還在時，很器重明懷淵。</p>
女皇說明懷淵念舊，實在不是什麼好評價。</p>
韓頡垂下頭，不敢窺探女皇的神色。幸而女皇也隻是提了一句，並沒有多談。女皇看著折子不說話，韓頡靜靜等著，絲毫沒有說話的意思。</p>
玄梟衛為女皇服務，提拔誰，發落誰，全憑女皇心意。女皇若是覺得明家曾效忠於章懷太子，信不過他們，那也隻能怨明華章自己沒有伴駕的福氣。</p>
女皇靜了片刻，道：“這字寫的不錯，他今年多大了？”</p>
韓頡簡明扼要道：“回稟陛下，明華章今年十六。”</p>
“才十六。”女皇又看了兩眼奏折，道，“見字如人，能把字寫得如此風骨清俊，本人應當是個端方君子。十六歲就能寫出這種字，難得，正是大周需要的人才。”</p>
韓頡遲疑：“陛下，您的意思是……”</p>
“擢為天字級，改日，叫來讓朕看看。”女皇道，“難得看到寫得這麼舒服的奏折了。他文采好，辦事也利落，如今少見這般文武雙全的人，而且還十六歲，前途可期。這樣的少年郎，埋沒了才叫可惜。”</p>
韓頡明白了，明華章完成了最重要的一項考驗，成功實現飛躍，日後就能直接麵見女皇</p>
了。</p>
伴君如伴虎，韓頡也不知道該不該恭喜他，但女皇決定的事，一定是聖明的。韓頡躬身，行禮道：“陛下慧眼識珠，明察秋毫，實乃我朝之福。”</p>
女皇聽慣了奉承話，根本不放在心上。她也聽說太子冊封典禮那天東宮失火的事了，她大典上沒表示，事後叫人來問，很快就收到了這封奏折。</p>
她既然決意立廬陵王為太子，就不希望另生波折，破壞她的安排。潛伏的線人送來情報，說有人欲破壞太子冊封典禮，此事是女皇授意查的，查出來主使者是魏王，她也不意外。</p>
但她沒想到，魏王膽大妄為到雕刻形似她的木偶。女皇雖然沒有親眼看到那一幕，但還是被這背後的意味觸痛了。</p>
所有人都覺得她老了，臣子催促她立太子，兒女蠢蠢欲動，連侄兒也敢直接嘲諷她。</p>
韓頡感覺到女皇心情似乎不好，女皇揮手，示意他退下。韓頡沒有多話，行禮後恭順離開。</p>
冊太子順利落幕後，不知道是不是了卻心願，狄閣老的病迅速加重。女皇素來敬重國士，親自去狄府看望。</p>
狄公和斷案打了一輩子交道，他察覺到洛陽平靜的表麵下暗流湧動，病榻前，他強撐著身體對女皇說道：“陛下，隻有千日做賊，沒有千裡防賊，若人心不定，這種事隻會層出不窮。內亂乃禍國之源，望陛下快刀斬亂麻，勿縱小害成大亂。”</p>
女皇也在煩惱此事。傳位的事她已經想了十來年，最後立李不立武自然有她的考量。她能理解娘家不滿、失落，但她不允許有人越過她，妄想和她作對。</p>
女皇問：“依閣老之間，朕當如何？”</p>
狄老說話已經很費勁了，他喘著氣，費力說道：“遷都長安。”</p>
女皇沉默當場。</p>
遷都洛陽是女皇奪權路上很重要的一步。長安舊貴族的勢力太大了，在女皇還是皇後時，就通過改換東都、另起爐灶，在洛陽編織起自己的勢力。重回長安，無異於和全天下宣告，屬於周武的時代結束了，她即將要還政於唐。</p>
狄老也沒有催促女皇立刻拿主意，轉而說起其他事。女皇這次微服出巡非常低調，除了身邊近侍，沒多少人知道。女皇回宮後不久，明華章出門，陪明華裳去看傀儡戲。</p>
這是明華裳要求的，經過隗家的事後，她突然對傀儡生出了興趣。結果她出門沒一會就被街邊的小吃牽走了注意力，等終於到菩提寺時，已近傍晚時分。</p>
菩提寺依然十分熱鬨，文人在牆上鬥詩，少女在樹下掛紅繩，孩童們吃完晚飯，爭先恐後跑出來，坐在台階上等著傀儡戲開場。</p>
明華章和明華裳坐在一群小孩子中，顯得尤為突出。明華裳一邊吃糖人，一邊道：“我是不是應當戴幕籬出來？這樣好尷尬，萬一遇到認識的人，對方豈不會覺得我很幼稚？”</p>
明華章注意到明華裳嘴邊沾了一粒糖，她雙頰像倉鼠一樣一鼓一鼓的，顯得非常可愛。</p>
明華章抬指，拭去她臉頰上的糖渣，說：“安心吃你的吧。如果遇到人，就說是我想看的。”</p>
明華章指尖微涼，突然碰到她的臉，明華裳下意識躲了一下。隨後她看到對方指尖的糖渣，霎間羞憤欲死：“我蹭到臉上了嗎？”</p>
明華章仔細擦過她的臉頰，淺淺笑道：“沒事，已經沒有了。”</p>
春夜的風溫柔的像情人的手，鼻尖滿滿都是糖的味道。明華裳咬了一口糖人尖尖，忽然覺得今夜氣朗天清，春風正好。</p>
正在明華裳猶豫要不要說點什麼的時候，前方鑼鼓響起，傀儡戲開場了。明華裳鬆了口氣，順理成章轉過視線。</p>
台上又是一個老套的才子佳人的故事，明華章隨意聽著，忽然看到陰影裡有人對他打手勢。明華章不動聲色離開，繞了好幾道彎，甩掉所有人的視線後才停下：“何事？”</p>
身後默默跟著他的男子上前，附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剛剛宮裡傳來消息，女皇思念大明宮，欲回長安。”</p>
明華章黑瞳微微放大，這可是比立太子還要鮮明的消息。立太子可能是權宜之計，但遷都，無異於向全朝臣子、各地節度使，以及武家，證明女皇還政太子的決心。</p>
這實在是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但明華章聽到後也隻是點點頭，整個人像尊清冷的玉像，並沒有多餘表情。</p>
明華裳聽戲聽到一半，</p>
忽然發現兄長不見了。她等了一會，身邊重新坐下一個人，一雙修長漂亮的手遞來一包零食。</p>
明華裳低頭一看，竟然是一包鬆子。她開開心心接過，問：“二兄，你剛才去買鬆子了嗎？”</p>
明華章沉靜片刻，低低應了一聲：“是。”</p>
“你怎麼不叫我？”</p>
明華章看著前方正在經曆悲歡離合的傀儡人，輕聲說：“不及牽絲戲重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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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曆元年，三月，暮春。</p>
昨日麵聖，那個女人比我想象中要衰老一些。僅看外表實在無法想象，她是一國皇帝。</p>
她思維之敏捷、學識之深厚也在我意料之外，韓頡說她對我很滿意，有意栽培我。遂命我溫習詩文，今年秋會下詔製科，女皇希望我參加科舉，以進士入仕，方便掩飾身份，日後調動。</p>
遷都之事已成定局，具體時間還在安排。二娘每日問我還記不記得長安，長安有什麼好吃的。</p>
她還是那麼沒心沒肺。我時常覺得我完全不了解她，隗家之事拖到最後才破案，錯誤在我，而功勞在她。我故意不讓她去看命案現場，致使先入為主，做出了錯誤的決策。如果不是她提醒，如果我沒有及時找到藏在密室的木偶，後果不堪設想。</p>
但至今我仍無法理解，她為什麼要加入玄梟衛。</p>
朝中對遷都喜聞樂見，魏王卻稱病了。明老夫人說這是李氏列祖列宗保佑太子，守得雲開，終見月明。若前幾位皇帝真在天有靈，現在才保佑，未免太閉目塞耳。</p>
隗白宣能做出栩栩如生的木偶，可隗嚴清隨便提一提婚事，就能操縱她聽話。隗嚴清做這麼多，所為不過魏王的一句話，而魏王，又何嘗不被女皇擺布於鼓掌？</p>
說到底，大家都不過是牽絲人偶罷了。</p>
景瞻，於洛陽鎮國公府。</p>
——第二案《牽絲人偶》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