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怎麼會有人不喜歡吃甜呢?</p>
明華章交代好明華裳就轉身走了,等他走遠後,招財才敢湊過來,小聲說:“娘子,二郎君好嚴肅啊,剛才他在,我都不敢說話。”</p>
明華裳打了個哆嗦,裹緊蓬鬆的毛領,說:“是啊,這才叫貴氣天成,不怒自威。阿嚏,快快趕緊回去,我要凍死了。”</p>
明華裳近乎是跑回自己院裡的。回屋後,她懷裡抱著暖爐,吃了一盤糕點,喝了半盞薑茶,才終於覺得自己活過來了。</p>
她穿著銀紅長裙,白色上襦,領口綴著毛邊,毫無儀態地歪倒在引枕上。置身於暖洋洋的紫藤香中,明華裳打了個哈欠,困了。</p>
如果是往常,她就回去補覺了,但今日還有正事。明華裳強撐起精神,揚聲道:“如意。”</p>
一個梳元寶髻的丫鬟應聲,飛快跑到明華裳身邊來,聲音清甜又乾脆:“娘子,怎麼了?”</p>
明華裳身邊四個丫鬟,分彆叫招財、進寶、吉祥、如意,其中招財管她的衣服首飾,平日裡隨她出門;進寶做得一手好菜,負責飲食,有時候明華裳嘴饞了,就讓進寶開小灶或出去買點心;吉祥穩重踏實,管明華裳院子內外的灑掃器皿;如意機靈會來事,負責幫明華裳打探消息,走動關係。</p>
明華裳勾勾手指,如意心領神會湊近。明華裳低聲吩咐:“你去外麵問問上年紀的婆子,看有沒有人認得一個姓蘇的嬤嬤,是我娘的奶媽,以前在主院裡伺候。”</p>
預知夢中,鎮國公斬釘截鐵、明明白白說出明華裳是假的,蘇雨霽才是他真正的女兒。父親說得那樣絕對,明華裳毫不懷疑此事真假,可是她有記憶以來,並沒有聽說過蘇嬤嬤這號人。</p>
甚至在真相揭穿當天,也隻是蘇雨霽上門展示證據,鎮國公核查後就承認了,並沒有將元凶蘇嬤嬤找出來對峙。一個有能力調換公府千金的奶媽,在內宅應當很有地位才是,為何明華裳對此人毫無印象?</p>
如意領命而去。如意不愧是交際花,才一下午,她就打聽明白了。</p>
燈下,明華裳一邊喝甘子酥,一邊聽如意道:“……娘子要問的那人有些年頭了,奴婢跑了一下午,問了十來個人,才終於有人聽說過蘇嬤嬤。不過她也不熟,隻知道蘇嬤嬤曾經是國公夫人最信任的奶媽媽,陪著夫人從太原嫁過來的,十六年前告老還鄉,就再沒有出現過了。”</p>
十六年前?那不正是明華裳出生的那年嗎,明華裳忙追問:“她為何告老還鄉?”</p>
“不清楚,好像是她的孫兒天資聰穎,是個讀書的人材,她就回鄉專心供孫兒讀書了。”</p>
明華裳沉吟不語,告老還鄉、含飴弄孫很有說服力,但明華裳總覺得沒這麼簡單。蘇嬤嬤又不是夫子,她回鄉能教孫兒什麼呢?按正常人的想法,孫兒在家鄉苦讀,她留在洛陽為孫兒攢錢攢門路,不是更合理嗎?</p>
何況,就算蘇嬤嬤真的想養老了,那為何不早一年走、晚一年走,偏偏在王瑜蘭生產那年離開?蘇嬤嬤是王瑜蘭的奶媽,女子生產多麼危險,產後嬰兒多麼容易夭折,蘇嬤嬤不可能不知道。她在最需要人手的關頭離開,實在很可疑。</p>
明華裳問:“是誰放蘇嬤嬤離開國公府的?”</p>
如意皺眉,努力回想,不確定道:“應當是國公爺吧?當時國公府還在長安,夫人懷娘子和二郎時孕相不好,恰逢外麵局勢不太平,三天兩頭搜查謀反。國公爺怕驚著夫人,便送夫人去終南山上的莊園靜養了。夫人是在莊子上生下二郎和娘子的,可惜夫人卻沒熬過來,剛生下龍鳳胎就走了。後來國公爺帶著郎君、娘子回府,似乎從這時起就沒見過蘇嬤嬤了。夫人血崩而亡,蘇嬤嬤就算想告老還鄉也沒法和夫人提,那就隻能是國公同意的了。”</p>
明華裳倒不知道她出生那年發生了這麼多事情。結合夢中的景象,明華裳生出一個猜測。</p>
會不會是王瑜蘭在城外生產,山莊裡的規矩肯定比不上國公府,因此給了蘇嬤嬤可乘之機。她悄悄替換兩個孩子後,做賊心虛,趁王瑜蘭身死、鎮國公不明真相時,她以告老還鄉為名逃跑了?</p>
很有可能,但明華裳總覺得她忽略了什麼。明華裳問:“當年跟著我娘去山莊待產的人還有誰?”</p>
如意搖頭:“奴婢不知。”</p>
這已經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如意十二年前才入府,她怎麼可能知道永徽年間的事?明華裳道:“你接著打聽當年陪我娘去山莊的人,找到後不要聲張,先來稟報我,然後悄悄將他們帶過來。”</p>
如意應是,她頓了頓,小心翼翼問道:“娘子,您打聽這些做什麼?”</p>
當然是為了保她狗命,要不是性命被不知名之人威脅,誰樂意查這些陳年舊事呢?明華裳呼出一口濁氣,說</p>
:“好奇一些事情。這些事不許告訴彆人,出了這道門,不得對任何人提起,連對阿父、二兄也不可以,知道嗎?”</p>
明華裳難得這樣嚴肅,如意被嚇了一跳,趕緊應下。</p>
明華裳問完事情後,就讓如意退下了。她一個人坐在屋裡,看著躍動的燭火,倏地生出一種茫然。</p>
她是明華裳,卻不是鎮國公府的明華裳。等明年真千金回來後,她要何去何從呢?</p>
趁這一年趕緊找個好郎君嫁了?</p>
這個念頭隻在明華裳腦海裡出現了一瞬,就被她否決了。貴族官宦結親,莫非是衝著新娘本人來的嗎?他們想娶的是承載著對方家族財富和親緣的象征品,聯姻對象本人反而是最不重要的。視她如珍寶的父親在得知她真實身份後都放棄了她,她為什麼覺得一個剛認識的男人會對她不離不棄呢?</p>
繼續留在明家一早就被明華裳劃掉了,她可不想再莫名其妙被害死。或許她該回到她真正的家族蘇家?</p>
明華裳同樣不覺得這是什麼好選擇。有一個為了錢財能將自家孫女和公府千金調換的祖母,這樣的家庭會是什麼好人家嗎?更不用說蘇嬤嬤還有一個非常出息的孫子,舉全家之力供此子讀書,明華裳回去,誰知道會不會被賣掉?</p>
不能留在鎮國公府,也不能回蘇家,她就隻能想辦法自立門戶了。但自立不是買一處宅子這麼簡單,她是女子,想在沒有父親、兄長、丈夫的情況下獨立生存,就隻能立女戶。而立女戶又有種種苛刻條件,想辦下來談何容易。</p>
就算她在官府中找了門路,成功辦下女戶,但她這種琴棋書畫樣樣不通的廢物,日後又要如何維生呢?</p>
明華裳想到一片灰暗的前途,深深替自己歎了口氣。她看到手裡的甘子酥快要涼了,一口氣喝完。</p>
天大地大,吃飯睡覺最大。萬幸還有一年,她可以慢慢安排。當務之急,是接下來的飛紅宴。</p>
明華裳扯出一條單子,認認真真記她要帶什麼吃的。城南的梅花糕真的很難買,她得趕緊讓進寶準備了。</p>
一眨眼,正月十四到了。神都取消宵禁,三日內舉國狂歡,百無禁忌。萬象神宮上掛起高高的紅燈籠,大街小巷擺滿花燈,連冰冷慈悲的佛像都仿佛染上了人間的溫情。周邊郡縣的百姓拖家帶口來洛陽看燈會,而與此同時,卻有許多寶馬香車逆著人流,往城外走去。</p>
太平公主在邙山設飛紅宴,邀全京城才俊去邙山踏雪賞燈。自從女皇當政以來,女子無才便是德就成了一句諷刺,前有女皇統禦天下,後有以上官婉兒為代表的一係列女官參政,為君、為官不再是男人的專屬。越來越多女子走出閨房,參與到曾經隻有男人的領域中,這次太平公主設宴也是如此,非但廣邀世家俊才,同樣邀請了許多貴族才女。</p>
一時間邙山寶馬雕車,香風滿路,明華裳本來還擔心上山的路難走,沒想到積雪被絡繹不絕的馬車碾平了,她還算順暢地到了山頂。一下車,明華裳就被眼前的景象鎮住了。</p>
衣香鬢影,滿堂金玉,恐怕全洛陽的顯貴都在這裡了吧?明華裳鹹魚了十六年,第一次見如此大場麵,她下意識去找明華章:“二兄。”</p>
明華章牽著馬,正和門口的人說什麼。他見明華裳看過來,將韁繩交到親隨手裡,簡略道:“你將馬牽到馬廄裡,不要用他們的草料,用我們自己的,你親自去盯著,不得有誤。”</p>
隨從應是,牽著馬走了。明華章走向明華裳,問:“上山的時間比預計長,你有沒有不舒服?”</p>
明華裳搖頭:“我沒事,我車上有吃有喝,哪能不舒服。反倒是二兄一路都在騎馬,沒凍著吧?”</p>
還有心情吃東西,看來是無恙了。明華章說:“這點路程對我來說不算什麼。既然你沒事,我先送你去住的地方。”</p>
明華章和明華裳正要走,忽然,身後傳來一道清越含笑的聲音:“景瞻。”</p>
明華裳並沒有注意到兄長明華章挑挑眉,露出一副很無奈的樣子,她順著聲音回頭,看到一個男子站在雪鬆下,一身青衣雋永修長,瞧見明華裳抬眉笑了笑,眉眼恣意風流:“景瞻,這就是二妹妹?”</p>
少年沒在乎明華章的冷遇,他一雙桃花眼微微彎起,笑得溫柔又風流:“忘了給二妹妹介紹,我乃謝濟川,你兄長的好友。”</p>
明華裳已經猜出來了,她斂衽叉手,給謝</p>
濟川行禮:“謝公子。”</p>
謝濟川俯身回禮,和煦道:“不用這麼客氣,你是景瞻的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喚我兄長就好。”</p>
明華裳有些受寵若驚地應下。和她這種鹹魚不同,謝濟川和明華章兩人在神都盛名在外,官宦圈裡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p>
先前說明華章是一半洛陽少女的春閨夢裡人,另一半便是謝濟川。謝濟川出自大世族謝家,是陳郡謝氏的一氏分支,乃是比五姓七望還要古老清貴的世家。</p>
哪怕謝家在戰亂中人丁凋落,一蹶不振,再不複魏晉時的煊赫,但王謝美名流傳千古,這個姓氏依然是不少人的白月光。</p>
謝濟川便是謝家這一代的嫡長子。他少時便有才名,三歲能誦,六歲能文,十歲援筆成篇,不易一字,神童之名遠播。而他相貌品行亦極好,無論身份貴賤,他待人態度如一,始終溫柔和煦不卑不亢,完全是世人想象中世家郎的模樣,俘獲了不少女子的芳心。</p>
優秀的人總和優秀的人交朋友,謝濟川和明華章關係很好,兩人時常一同赴宴題文,被人並稱為神都雙郎。</p>
哪怕是明華裳這麼宅的人,都聽說過神都雙郎的美名。洛陽少女們聚在一起,話題總是繞不開這兩人,他們兩個一個清輝冷傲如長月,一個瀟灑風流如春風,曆來各有擁躉。而現在,這兩人都站在明華裳身邊,明華裳已經感覺到四麵八方針尖一樣的視線了。</p>
明華裳早就知道謝濟川的存在,但她和明華章都不熟,更不用說兄長的朋友,今日才是他們二人正式相見。她覺得自己承擔少女少婦們殺人一樣的目光很冤,委婉道:“這裡風有點大,不如我們進去說?”</p>
謝濟川了然,說道:“是我見了景瞻和二妹妹太高興,一時忘形了。先去找住處吧,彆凍著了妹妹。”</p>
本來隻有明華章送明華裳,現在又多了一個謝濟川。明華裳推辭無果,隻能頂著四周羨慕嫉妒的視線,在兩位美少年的陪伴下尋找住所。</p>
有明華章、謝濟川在,明華裳隻需要捧著手爐,謝濟川好奇地打量著下人們手裡的大包小包,問:“二妹妹帶了什麼,怎麼有這麼多行李?”</p>
明華裳不好意思說道:“其實沒什麼,主要是帶了一點點吃食,所以看起來有些多。”</p>
一點點?明華章挑挑眉,沒有說話。</p>
恐怕不止吧。</p>
謝濟川聽到明華裳竟然還自己帶了吃的,怔了下,失笑道:“二妹妹還真是思慮周全,我怎麼就忘了這一茬。”</p>
明華裳擺擺手:“謝阿兄抬舉了,你和二兄腹有詩書,帶來的都是墨水,而我腦子裡隻有吃喝,所以隻能走到哪兒吃到哪兒了。謝阿兄喜歡吃糕點嗎?我帶了許多口味,如果謝兄不嫌,我們可以一起吃呀。”</p>
謝濟川笑著應好,歎道:“二妹妹真可愛,和景瞻一點都不一樣。”</p>
“好什麼好。”明華章冷冷掃了謝濟川一眼,“她是女子,她的房間豈是你能進的?”</p>
謝濟川不可思議:“我們是至交好友,在我心裡她和自家妹妹一樣,這有什麼可避諱的?”</p>
“那也不行。”明華章不為所動。謝濟川看到明華章如此軟硬不吃,頗為無語:“景瞻,你才十六歲,怎麼古板的和老學究一樣?”</p>
明華裳怕他們兩人吵起來,趕緊說:“沒關係沒關係,我給二兄也準備了吃食,到時候我讓招財送到二兄的房間就好了。”</p>
謝濟川怔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緩緩挑眉:“招財?”</p>
“對啊。”明華裳對身後揮手,“招財,快過來給謝阿兄見禮。”</p>
招財小碎步跑過來,對著謝濟川行叉手禮:“奴婢參見謝郎。”</p>
謝濟川發現招財確實是他想象的那個招財,哭笑不得,一雙桃花眸好笑地看向明華章。明華章對他淡淡搖頭,示意他彆多話,尊重明華裳起的名字。謝濟川忍住笑,對明華裳說:“我怎麼沒有早點認識二妹妹呢,妹妹可太有趣了。”</p>
說著,他白了明華章一眼:“一點都不像景瞻,嚴肅又無趣。”</p>
明華章才懶得搭理謝濟川,他們兩人相識多年,相互貶損慣了,早就習以為常。但明華裳聽到,卻很認真地替明華章辯解:“謝阿兄,你不能這樣說,我二兄恪守君子之德,君子不重則不威,也是為了我好。”</p>
謝濟川又意外了,挑眉瞥向明華章,看到連明華章都有些驚訝,顯然沒料到明華裳會這樣說。謝濟川幽幽歎了聲,說:“有妹妹真好,時刻被護著。我怎麼就沒分到一個妹妹呢?”</p>
明華章正要嗬斥謝濟川少在這裡裝模作樣,忽然神色一凜,一手將明華裳拽到身後,另一手抬起,擋在前方。</p>
明華裳都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餘光裡仿佛瞥到一團黃影,還不等她看清那是什麼,就被明華章拉開。</p>
明華裳往後踉蹌兩步,要不是手腕被明華章握著,她都差點摔倒。她愕然抬頭,看到明華章擋在她身前,少年單手握著刀鞘,紅色龍鳳紋圓領袍服帖地貼在他身上,腰身用一條黑色革帶束緊,勾勒出他挺拔的肩背、修長的四肢、勁瘦的腰身。</p>
刀鞘上抓著一隻似貓而遠大於貓、四肢粗長矯健、遍體淺棕長毛的奇怪動物。明華裳和貓科動物冰冷狡猾的綠色眼睛對上,都愣住了,這時候明華章猛地旋轉刀鞘,趁著這隻大貓失去平衡的瞬間,明華章抬腿,用力一腳揣在大貓肚子上,將它遠遠踢開。</p>:,,.